97岁的秦怡从小美到老(手写长文追忆秦怡)
文 | 曹可凡
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的优雅与美丽
她悄然远行……
走过了整整一百年磨难与传奇
她步入历史深处……
秦怡,中国电影史无法绕开的名字
从此化成一座永恒的雕像
回顾与秦怡老师数十年交往,种种往事,如同电影胶片在头脑中闪过,点点滴滴,难以忘怀……
记得首次见到秦怡老师,我只有十岁。那天父母陪我在淮海中路和茂名路转角处的“老大昌”买一块奶油蛋糕,突然,从灰黑色人群中闪出一个美丽身影,只见她素面朝天,身着一件普通“毛蓝布”罩衫,朴素中透出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清丽脱俗。母亲轻声说道:“那是秦怡,一个了不起的演员。”秦怡老师那种脱俗之美便久久留存于脑海之中……
考入大学后不久,朋友带我去摄影棚参观电视剧《上海屋檐下》拍摄,近距离感受秦怡与康泰、杨在葆演绎一段爱恨情仇。只见秦怡老师独坐一隅,默不出声,随着导演一声“开麦啦”,她瞬间进入规定情境,泪如雨下。拍摄间隙,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康泰站在摄影棚廊檐下,高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秦怡依然不响,端坐一旁,面带微笑,静静聆听,顿时让人感到一种闲静之美……
我成为电视主持人之后,曾有缘和秦怡老师同往武汉录制节目,秦怡老师朗诵《鲁妈的独白》,钢琴伴奏则为音乐家陈钢。尽管此前节目已演出无数次,但秦怡老师仍不敢有丝毫怠慢。正式演出时,她款款走上舞台,待钢琴奏出一声震天轰响的雷鸣时,秦老师两行眼泪已挂满脸庞,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力量之美……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我与秦怡、孙道临前辈,还有同事袁鸣一起,赴京朗诵长诗《小平,您好!》。临行前,道临老师召集我们排练。他对每个人的气息和情感处理,甚至每个字的读音、调值、停顿都提出严格要求。秦怡老师是道地上海人,说话带有本地口音。道临老师与秦怡老师是同辈人,而秦怡老师出道甚至比道临老师更早,但道临老师仍不愿放过任何细枝末节,秦怡老师也并不以此为忤,如同小学生般在诗稿上均一一记录清楚,体现出其严谨之美……
与邦达尔丘克的“绯闻”来得荒谬
我作为晚辈,与老一代艺术家相处,有时不免会存拘谨之感,尤其是遇到像白杨、刘琼、贺绿汀、唐云那样的大家,往往有些手足无措,但与秦怡老师见面则如沐春风,一派祥和,甚至还有点没大没小的放肆。
有一回,我居然斗胆问起坊间流传她与前苏联人民艺术家,曾主演过电影《奥赛罗》的邦达尔丘克之间的“传闻”。 秦怡向来低调处事做人,从不想与人争夺,然而作为女演员,她仍会受到名利困扰,甚至还遭遇了一次啼笑皆非的诽谤和攻击。
时光回溯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个有关她与邦达尔丘克的谣言以讹传讹,流布甚广,而事实背后的真相剖开后竟显得如此荒谬简单。
承秦怡老师告知,她曾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前苏联,对方派出的翻译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长相与邦达尔丘克颇有几分相似。元旦之夜,翻译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借酒壮胆,死缠秦怡。秦怡见状不妙,夺门而逃,但那个醉汉紧追不舍,待秦怡刚进自己屋内,还来不及关门,醉汉已推门而入。
秦怡急中生智,迅速将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静观事态发展。没想到,那醉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竟呼呼大睡。于是,秦怡蹑手蹑脚走出房间,请求同行的一位导演帮忙将醉汉移走,不料,谣言便在次日四处传播。就这样,一个长得像邦达尔丘克的翻译,一次醉酒闹剧,加在一起,便演绎成一则无中生有的“绯闻”。背负传言,秦怡却笑而应对,淡然处置。
对舒绣文与赵丹钦佩有加
秦怡老师常被人誉为中国荧幕上的英格丽·褒曼,但她本人却对同时代的演员舒绣文与赵丹钦佩有加。抗战期间,经导演应云卫和史东山引荐,秦怡在山城重庆叩开表演艺术大门,并且凭借陈白尘的《大地回春》一炮而红,紧接着又演了老舍的《面子问题》,而她在杨村彬编导的话剧《清宫秘史》里所演的珍妃更是轰动一时。
秦怡老师和我说,由于已积累些许表演经验,到了演珍妃的时候,已经懂得如何分析人物了,在她看来,珍妃并非是一个平庸的“小可怜”,相反还是一个有头脑、有主见的不凡女子。她甘于冒生命危险,抵抗权倾一时的慈禧,竭力保护光绪,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珍妃比光绪更坚强。
正是因为《清宫秘史》一剧的成功,秦怡竟与白杨、舒绣文、张瑞芳平起平坐,被称为重庆话剧舞台“四大名旦”。不过秦怡和舒绣文最为亲近,因为她俩同住一个宿舍,舒绣文对她也照顾有加。在秦怡印象里,舒绣文虽不算得漂亮,但表演极具张力且不失自然,举手投足,均魅力无穷,故此秦怡对舒绣文崇拜不已。
抗战结束,秦怡从重庆回到上海,继《忠义之家》后,与赵丹拍摄《遥远的爱》。虽然在舞台上已滚打多年,但面对赵丹那样的“戏痴”,秦怡却觉得捉襟见肘,难以应对。
赵丹在戏中饰演的大学教授萧元熙经常手拄拐杖。平平常常的一根拐棍在赵丹手里竟能变出多种不同的花样。秦怡埋怨赵丹为何白相出嘎许多“花头精”,但赵丹却得意地说,“花头精嘛,都是从生活里提炼出来的。”不过秦怡也毫不示弱,回怼道:“我演的余珍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佣人,对上海这个花花世界一窍不通,不需要那么多花头精。”赵丹大概也觉得一时难以反驳,只得讪讪地说:“侬现在的确不需要那些‘花头精’,老老实实演,就像了嘛。”
我肩膀粗是事实,如何能拍细?
秦怡老师从艺近80年,其作品见证了从上个世纪开始的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史。不管是《女篮五号》中经历磨难的运动员林洁,《铁道游击队》中唯一的女性角色芳林嫂,还是《青春之歌》中信仰坚定的知识女性林红。无不给观众留下了一个个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然而,殊不知,秦怡老师所演角色大多数都属配角,而非主角,因此她曾将其随笔集定名为《跑龙套》。
然而,无论角色大小,秦怡老师都一视同仁。譬如《铁道游击队》中,芳林嫂戏份不多,但为拍好扔手榴弹那场戏,秦怡老师花费不少心思,导演要求芳林嫂扔出的手榴弹,正好落在岗村的脚后跟,于是秦怡老师每天跟在扮演岗村的陈述身后,仔细观察其脚后跟,弄得陈述莫名其妙。经过一段时间准备,秦怡成竹在胸,正式拍摄时一条便过,引得众人大笑。
而拍摄《摩雅傣》时,她为那套露出肩膀的傣族服装与三位导演据理力争,因为秦怡从小喜爱体育,篮球、单杠、双杠样样精通,故而膀子相对粗壮结实,拍出来恐有不美之虞。导演架不住秦怡执拗,只得勉强同意改穿坎肩,但是,“膀子粗”的问题仍未得到真正解决。影片审查时,专家批评摄影师把秦怡肩膀拍得过于粗壮,摄影师暗暗叫苦,而秦怡老师则暗自窃笑:“我肩膀粗是事实,如何能拍细?”每次说起那些陈年往事,秦怡老师总是像孩童般露出天真的微笑。
与金焰结婚
证婚人郭沫若题写“银坛双翼”
正如秦怡老师在荧幕上塑造的光彩夺目的角色一样,作为女性,她也要在生活中承担不同角色。女儿、妻子、母亲,这些角色都让她饱尝艰辛与坎坷,幸好秦怡从小有独立自主见解,懂得在人生十字路口做出正确选择。
秦怡为躲避第一任丈夫陈天国,在夏衍、吴祖光、唐瑜的暗暗帮助下,从重庆独自一人坐船到乐山。然后,再到宜昌找到应云卫想办法。隐藏一段时间后,又与丁聪一起乘一辆破旧不堪的汽车转往西康,终于化险为夷。
后来秦怡与“电影皇帝”金焰由刘琼牵线搭桥,彼此一见倾心。没过多久,金焰陪秦怡去香港拍摄电影《海茫茫》,好友吴祖光、吕恩夫妇为他们操办婚礼,旅居香港的文化人茅盾、郭沫若、翦伯赞等悉数出席,证婚人郭沫若题写“银坛双翼”四个大字。
在婚礼上,酒酣耳热之际,向来持重老成的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竟拉着新娘的衣角,高声叫道:“我要做秦怡的小尾巴!”而曾在去西康途中向秦怡表达过爱意的丁聪随即拉着翦伯赞的衣角,也附和道:“我也要做秦怡的小尾巴。”吓得秦怡只得赶紧绕回去,拉着翦伯赞的衣服说:“我要做你的小尾巴!”婚礼气氛由此达到沸点。
不过,爱情归爱情,婚姻归婚姻。由于金焰个性古板、木讷,远不如人们想象得那样浪漫,因此,秦怡花费不少精力经营婚姻生活。她记得两人恋爱期间相约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煤气灯下》,秦怡因为补拍一个镜头,晚到了5分钟,金焰一气之下独自进影院看戏,只是让刘琼在影院外等候恋人,待秦怡摸黑进入影院,连忙跟他解释,但“电影皇帝”仍一脸怒气。观影完毕,两人各自散去,直至数天之后,才和好如初。
上世纪五十年代,金焰赴东德拍戏,突发胃出血,故而切除大部分胃,只得长年卧床,无法继续工作,内心苦闷不已,性格随之有所改变,时而沉默,时而暴躁,但秦怡老师总是默默承受。在她看来,自己丈夫始终保持一幅绅士派头,从不口出恶言,待人彬彬有礼,而且还擅长烹饪,所制泡菜、炸鸡均口味独特;甚至还会量体裁衣,制作微雕,真可谓多才多艺……
想开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秦怡老师晚年,身边的亲人——卧病在床20载的丈夫、患有精神疾病的独子、相依为命的姐姐,相继撒手而去。面对一系列打击,她从未被击倒,依然以平静心态面对命运撞击,与儿子的永别,无疑深深刺痛她作为母亲的柔弱内心。但在暴风雨过去之后,她仍一如既往展示她的大爱:“儿子死了,固然难受。但是也会想到社会上其他不健康的孩子。一个人的一生难免会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我总是说,要想开。想开了,就什么都不怕了,人只要有理想、有追求,就是幸福的。”
所以,秦怡老师热爱表演,并借由角色延展她的生命宽度。93岁那年,他自编自演自筹资资金,拍摄电影《青海湖畔》,还不顾年迈,登上青藏高原拍摄;两年之后又在陈凯歌导演的电影《妖猫传》里饰演老宫女,仅仅数分钟的戏,秦怡老师丝毫没有懈怠,而是反复揣摩角色,力求尽善尽美。她还想把所剩不多的岁月看成自己人生的下半场,好好学习英文,以便与外国同行交流。
我最后一次与秦怡老师通话是2020年2月11日,那日忽接秦老师女儿菲菲姐电话,原来她正陪秦怡老师看电视,偶然看到《可凡倾听》。彼时,秦怡老师记忆力已极度衰退,许多人和事早已淡忘,但她却看着屏幕脱口而出:“这是曹可凡吧!”菲菲姐听了都觉诧异,故赶紧电话告知于我,于是我在电话里向她老人家拜年,她也缓缓地回了六个字——“祝你新年快乐!”
对于秦怡老师来说,坚忍、耐烦,是她一生的信条准则;宽容、豁达,是她一辈子的生命底色。
此时此刻,只想和秦怡老师说:“愿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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