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当行到底是做什么的(走进典当行的人)
你会在典当行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失落的、得意的、焦急的、难以理解的。年轻的母亲掏出几只K金首饰,说托儿所要交一千块学费。踩着拖鞋的啤酒店老板骑电动车远去,赶在最后期限凑齐了房租。纹着花臂的青年刷着短视频,续上了第102次续当费。沉迷玩牌的老太太哭喊着要剁手,却还想当得更多本金,逆风翻盘。年轻的男女叹着气卖掉不断贬值的奢侈品,换取微薄的生活费,可欲望总会在某个时刻膨胀,而后继续消费、典当,陷入循环。
在北京市广内大街的分岔路口,典当行紧挨着一家首饰店。深红色的招牌写着“天祥典当”四个大字,推开玻璃大门,不到五十平米的空间被叫得出名字的奢侈品填满,墙上的货架摆着Gucci腰包、LV斜挎包和劳力士手表。黄金、玛瑙和翡翠首饰陈列在下层的柜台。这看起来就像一间普通店铺,唯一的例外是,所有东西都是二手的。更确切的说法叫做绝当品,当人们无力赎回时,它们便被留在这里,被标上更廉价的价格,等待出售。
穿过柜台,典当窗口藏在背后。透明玻璃阻隔了窗口内外,底部留出大约30厘米的空隙以供交易。在这里,人们拿出尚存交易价值的物品——最保值的是黄金,钻石翡翠贬值得厉害,奢侈品是近些年才开展的业务,年轻人通常只能舍弃手机、笔记本或iPad——换取当下更为需要的东西。
人们往往很难说清,自己是如何沦落到这一步的。典当就好像蜘蛛网最边缘的脉络,在银行的信用体系之外,在互联网的金融借贷系统以外,托住了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和那些窘迫的时刻。
这家典当行已经开了二十年。更早之前,它位于某国企居民区里的底商,两旁分别是房产中介和理发店,“没什么竞争性”,也没什么客流量。为了生存,一年前它搬到马路边,前后一公里的道路两侧分布着至少三家写着“黄金回收”或“民品典当”的竞争对手,人明显变多了。四位典当师和两位出纳成为店铺的固定配置,但不用全部到齐。每天踏入典当行的顾客不少,真正办理业务的只有三四个。更多的时间隐没在无尽的等待和闲谈里。
即便是最擅长和人聊天的典当师,也很难回答好奇者的疑问,怎么会有人缺几百块钱呢?类似的生活经验似乎离大众的视野无比遥远,日常聊天、社交网络,或新闻报道里都不会出现。也可能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吧,典当师想,这是个秘密,没有人愿意暴露生活脆弱的那一面。
一
失意者
大部分时间,这间屋子被失落填满。一位退休的老太太曾拿着原价十多万的宝格丽戒指来到典当行,紧接着,不起眼的帆布袋里掏出了卡地亚的珠宝、LV的包包。这些物品的主人,是她的女儿和女婿,一对做跨境旅游的夫妇。早年间,他们是各大机场免税店的常客。但收入很快开始下滑,业务近乎停止了。
起初,他们试图找过工作,女儿当日语家教,女婿在药房做店员。但这难以支撑他们在北京的支出。现在,老太太拿着奢侈品来到典当行,受限于品牌和系列,原价几万块的东西如今只能换一两千,但没办法,当务之急是给小孩交学费。“给我1000块钱,我也得跟她(女儿)说到2000块钱”,老太太说,多出来的部分,自然从她的退休金里出。但只要生活还在继续,这就是个无底洞,更多的钱她也无处可寻。
在典当行,对生活的退让如此显而易见。一个男孩将刚买半年的苹果手机留在这里,这可能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它曾承担的一切功能,将由一部廉价的老式机替代。一位年轻的母亲,拿着结婚时的K金首饰来到这里,先是几百块,金额不够。下午又来一趟,凑齐一千块,给孩子交托儿所的学费。在公交系统上班的两口子卖掉了结婚时的金首饰。附近物业工作的男人拿switch换了一千多块钱——这些都是典当师郭路遇到过的人。
郭路今年34岁,北京人,常穿一件印着“天祥典当”的深蓝色短袖。他大学刚毕业就来到这里工作,如今已经十多年了。这毕竟是一份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圆滑的沟通技巧极为重要。他自称是这里的交际花,“下到三岁上到八十,反正都能聊”。
货架上摆放的绝当品
今年夏天,他接待过一位当户,40多岁,是个临期食品商店的老板。那天下午,他踩着一双旧拖鞋,骑电动车前来,头发随意地勒在脑后,看起来几天没洗了。进门便借了一只充电宝,先是跟妻子打电话报备,十多件首饰和一个包,总共换了四万多——相比购买价格,这不是个令人愉悦的数字。电话那头传来并不清晰的女声:当呗,不值钱就不值钱。中途还接到几通催债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扩散到狭小的空间里,在典当师的沉默中显得格外突兀。挂断电话后,他尴尬地解释,“今天我必须要有钱,把房租交了,不然店子就让人拆了”。
后来,郭路又在典当行见过他一次。那天男人开车前来,郭路跟他提了一句,这里也能典当车子——这是生意人们常见的选择。男人冲他摆摆手,“车子已经抵押给银行了。”
人们视之为珍贵的东西,在不同境遇下发生着改变。如何对待被典当的物品,这件事情关乎欲望与人性,也关乎情感与陪伴。两年前,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太太在典当行留下一枚戒指。她70多岁了,肉眼可见的虚弱,颤颤巍巍地拖着一辆买菜车,用戒指换了一笔钱。
临近截止日期时,她失联了——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人们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联。但为了避免后续的纠纷,典当师们还是会尽可能找到对方,确认物品是否保留。再联系上时,郭路才得知,她前段时间去做了手术,如今还在医院,没有网银,也不会线上转款,“我建议她别要(戒指),因为年利息也不少”,如果赎回,要补近15%的利息。另一层原因是,公司也会考核典当师的业务进度,超出当期两个月以上还不绝当,便要扣奖金。
“她说不行,这个东西对她很重要,是老伴留下的”。
最后,郭路帮她把戒指留了下来。等她出院补齐利息,把东西赎了回来。“公司也还好,没有扣我奖金”,郭路说。
二
野心家
故事并不全是黯淡的。欲望、不甘和侥幸交织着,典当行几乎是所有底层野心家的汇集地。从当户们换得巨额资金,踏出典当行的那一刻起,没有人知道,他们即将面临的是顺利翻盘,还是漫长的失联。
典当是最宽容的融资手段。郭路想起一位客户,穿着朴素,接近60岁,每次来只当一辆宝马328,按二手价格拿到20多万,两个月后把钱还上,“从来不用催息费”。隔一个月又如此重复。这类人是典当行的常客,典当师将他们统称为“做工程的”,至于到底是包工头、矿产承包商,还是炒房的人——这涉及到赚钱机密,很少有人会跟你详谈。
“他们要不停地接工程,不停地去垫钱,等结账之后富了一段时间,马上又接了一个项目,又得自己去垫钱”。因此大多数人也不会只来一次,借钱、还款有各自的规律,若是突然失去了联络,要么是暴富了,要么是跑路了。
办理典当业务时,典当行需要开具的当票
那位宝马车主也曾短暂地失联过。截止日期近在眼前,他却没有如往常般还款。郭路发去微信,没有回复,短信、电话也联系不上。隐隐的不安出现在心底,“我以为他跟那些客户一样不行了”。
但故事最终在失控边缘掉转了方向,“突然一天(他)就回来了,全赎走了。”
在取车路上,车主讲述了自己惊心动魄的投资。起初,他认识了开采金矿的人脉,除了这辆宝马,他近乎把自己所有身家都投入了进去。但在开采时,他却傻了眼,时间、人力、资金已经全部投入,却毫无收获。研究过后,他们发现开采方向出了错,换了方向,“哗啦”一声,挖出了“半山金子”——“我下半辈子不愁了。”男人在车上重复了好几遍。
入行十多年来,相似的发家致富故事,郭路见证过几次,“最开始借了十几万,后来借到几百万,还打算要借上千万”,这是一位炒房的客户。还有个拉土方石料的人,“刚来的时候就一辆车,后来家大业大了,宾利、劳斯莱斯,跟看车展似的。”
但更多的样本无从讲述。和当事人的交集暂停在再无回应的信息,而后物品被绝当,摆上柜台,超过十万块的东西进入拍卖流程。这又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
典当师们曾离实现财富自由的机会无比接近,但也仅仅止于“接近”。2020年初,一位当户带着几根金链子来到典当行,要换五万块钱去买期货,据说当时原油的价格只有原本的三分之一。年轻的典当师燕妮至今能记起那人的语气,他说今天必须得买,太合适了,“说话都带着兴奋劲儿”。
相比开采金矿、承包工地,或者炒房,这算得上是对普通人而言,可操作性最强的投资。来者甚至毫不吝啬地展示了自己多年以来的分析数据——你看,它确实在一个罕见的历史低点。两年后油价上涨的新闻似乎也映证着曾经的预测。
一只绝当的18k金沙弗莱戒指
可惜没有人敢真正入场。“保守”是典当师们最常提及的词汇,他们看到的故事支撑着他们的谨慎。
2017年,一位做蜜蜡生意的男人典当了一批镯子,换得本金来采购更多琥珀。但价格很快下跌,甚至不到原本的三分之一,最后十几万的货物全都砸在手里。开采矿石原料的珠宝商把房子、车子、首饰等全部身家抵押到典当行,结局是开采失败,人间蒸发。
还有个开棋牌室的老板娘,她长得像周星驰电影里的包租婆,一头卷发,性格豪放,带着早年间积攒的黄金前来典当。如今因为无法聚集,棋牌室开不下去,据说她之前开的茶楼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倒闭。
如果说典当行的故事有什么特性,那或许是“总能看到别人的失败”。燕妮每天都在接触生意人,错综复杂的规则足以让她退却。唯一能够确信的事情是,这个行业的坑太多了。有时,遇到生活不如意的人,郭路还会开导他们,“起起落落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捡漏的机会太少了”。又或许,落败才是人生的常态。
“投资谨慎,就会错过一些商机”。但在触手可及的财富故事面前,在原油价格落到低点的时刻,会不会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呢?燕妮说,“如果我们跟别人说了,别人买了可能就赚了,是吧?”
三
“不能直接告诉人家
你这东西不对”
在典当行工作,一条默认的规则是,“不能直接告诉人家你这东西不对”。
这源于典当师们长久以来的工作经验。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真心实意地拿着假货试图浑水摸鱼,现代技术的发展极大地消灭了这种可能。而当人们怀着笃定前来典当时,得到一个无法如意的结果,巨大的心理落差便格外难以承受。
有时是被人欺骗。燕妮举了一个例子。那时她刚做典当师,一位中年男人拿着块百达翡丽的手表前来鉴定,如果是真货,它的价格至少上百万。但东西显然不对——表盘内外的鉴定点都是假的,她以为这是朋友送他的礼物,无关紧要,很快便得出结论,“你这表不对”。
结果对面的人“脸唰就白了”,搭在柜台上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吓死我了,别出事了”,燕妮脑海里当即冒出这样的想法,她开始谨慎地询问这块手表的来历。在对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她逐渐补全了这个故事:别人欠了他40万,用手表来抵债,结果表是假的,钱一分也没有要回来。
更多关于欺骗的情节,发生在直播间。时常有人(通常是老年人)背着一大包黄金或翡翠镯子来到典当行,东西当然是假的,但也无法退还了。最终在典当师疑惑的注视下,交代出一个惊人而相似的答案:直播间99块包邮。类似的套路已经被典当师们拆解过无数次,“美颜滤镜一加物品就天差地别了”“直播间里有那么多托”“99块这么一堆,这不可能”——但老年人还是会信。
典当师们用于测量的仪器
并非所有情况,都能用上当受骗或跟不上时代发展来解释。
最常拿着直播间的东西,来到典当行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20多岁,身材干瘦,有点社恐。每次办理业务时,“他不会去看你的眼睛”,视线通常垂向地面。他来的频率超过所有老年人,“一个月会来一两次,永远是那一家的东西”,至少盒子上印着同一家的logo。他每次前来,似乎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确认的答复,“你看这个值吗?”然后带着并不满意的答案落寞离开,隔段时间再来。
燕妮试图劝过对方,每次千八百块花得不值得,但男孩从来没有听进去。后来她想,也许“他是特别相信那个主播”,又或许直播间的购物更能给他安全感,“毕竟不用面对面,你也不需要和别人交流。”
面对假货,典当师们已经养成了许多委婉的话术。“我会跟他说这个东西我看不太好,能力有限,建议您找个机构去复检一下”,或者干脆说“这东西我们不收”。
但也有例外。在那些反复被骗,拿着批发来的黄金、翡翠来到典当行的老年人面前,燕妮会忍不住插手,“他被骗了好多钱了,我必须跟他说这些东西是有问题的,一定要注意。”
或许这让她想到自己的长辈。她的爷爷、父母和家中长辈都不同程度受过骗,旅游景区买首饰,地摊淘古玩,最夸张的一次花了几十万买古玩,“你这是个坑”——她看得出真假,很难坐视不管,却几乎没有劝阻成功过。家族长辈们更普遍的反应是,“我要发财,你挡我的发财路了”。
“拽别人上岸是非常难的一件事”,这个结论同样适用于典当行。燕妮接待过一位大爷,来过好几次,看起来上了年纪,“他可能脑子不太好,老年痴呆或者什么的吧”,每次都拿着一批黄金或镯子前来,“都是假的”。燕妮很快给出结论,这东西我们不收,但事情通常不会在这里结束,大爷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总要跟她再磨很久,最终无功而返。
那天下午,燕妮花了两个多小时,跟他讲述如何辨认真假,“我说你听这个声音‘吧’,那个‘哗啦’,真的黄金的声音是闷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对方也耐心地坐在窗口对面听着,过了会儿迟缓地反应道,“哦,声儿是不一样”。
在讲述的间隙,大爷接了一通推销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渲染着新产品的价值。燕妮猜测,这或许就是那个诈骗的人,这次他总不至于被骗了。结果大爷听完一通讲述,又毫不犹豫地上了钩,“什么东西,发我照片看看”。
燕妮心想,完了,两小时白费,下次还得接着上当。
四
在这个地方
对人的期待不会太高
人总需要一个出口,很多时候,典当行便成为那个选择。人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脆弱与不堪摊开来讲,即便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全然陌生的典当师。
宣泄者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唉声叹气地诉说,不知道冲着谁谩骂,还有人“每次来必哭”。燕妮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她能做的往往只是默默递上纸巾。但她能够理解那些全盘托出的倾诉,“我们已经见过他最低的姿态了,他也不在乎跟我们讲一些更低的东西”。面对更亲近的人,反倒难以开口。
但坦诚并不真正意味着什么,共享过痛苦而成为挚友的情节也不会发生,“肯定要有距离感,因为相识就很怪,你还要催债”。人是会变的,漫长的职业经历早已教会了典当师这个道理。
当关系牵扯上金钱时,撕破脸皮的情况经常发生。郭路曾在深夜12点给客户拨去催债电话,这个举动似乎有些失礼,但在此之前的无数个日夜,“我发微信也不回,发短信也不回,突然翻朋友圈(发现)跟哪儿喝酒了,你这会儿肯定开着机,我必须马上给你打电话。”
整个历程中,称呼上微妙的变化,或许最能凸显出关系的降温。最开始是客客气气的“郭经理”,后来变成“小郭”,等到彼此的耐心彻底耗尽,对方接通电话,破口大骂——姓郭的!
郭路也只能强势接招:您终于肯现身了啊?
发布在典当师朋友圈售卖的,已经绝当的劳力士手表
身为典当师,和顾客互相拉黑、冲突争吵,或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都会发生。“我对人的期待不会太高,”燕妮说,“人性就这样,不能指望他已经惨成这样了,他还能对你(如何体面)”。
保持一定的距离,可能是最聪明的相处法则。六月的一天中午,天气燥热,郭路在典当行附近的餐馆排队买盒饭。他偶遇了一位熟客,上个月,那个男人先是在店里当掉一个华为笔记本,换了5000块,后来又拿来一只三星折叠屏手机,验货时,郭路在储存空间里发现了许多一家三口的合照。而此刻,那个人正排在郭路身后,他身旁还站着照片里的小女孩。
偶遇是经常发生的事,但典当师们通常是远远地看到了人,便把脸别开,“我怕他尴尬,他也怕我尴尬。”
那天中午,郭路始终保持着沉默。“我都没敢跟他说话”,像是人群中凑巧排到了前后的两个陌生人,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等待排到自己,而后自然地离开。就像他们从未相遇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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