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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旧居

过旧居

这是所老房子了。

门房上残留着半壁年画,边角打着卷儿,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日晒雨淋,纸质浸染出一种潮湿的微凉。铜环在岁月的流逝中被打上斑驳的底色,仿佛一个迟暮的老人,深褐的瞳仁里泛着历尽沧桑的安详。轻轻一扣,锈蚀的微粒便纷扬地从环上脱落下来,“吱呀”地,我推开一扇尘封的记忆。

老人家都说,房子是有生命的。尤其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祖屋,即使变得陈旧乃至有些破落,他们仍情愿留下,因为那里才是他们的家。家,自有一种可以让人心安、踏实的味道。几年前,山下修了公路,祖祖辈辈蜗居在山坳里的村民,终于盼到了走出去的希望。年轻人们热情洋溢地挽起袖子,路旁,田间,溪畔,几乎在每一块平整的土地上都盖起了敞亮结实的新房,或是兀立着几根长长的钢筋,仿佛在宣誓自己的主权。运送砖石的货车来来往往,在面前扬起一阵阵让人呛鼻的灰尘。

屋内并没有特别的装潢,地面依然是裸露的泥土,龟裂成碎瓷片的模样。灶台上还遗留有几捆没烧玩的柴火,耷拉着脑袋。我这个难得的访客,似乎并没有带给它多少惊喜。闭上眼睛,缓缓绕着圆桌踱步,双手一边磨沙着桌沿粗糙的凸粒,那真实的触感疏忽地震颤了我的心房。仿佛有一阵阵纷繁杂乱的脚步,聒噪了原本静止的时空。我可以看到,年轻的奶奶系上围裙,锅里金灿灿的年糕发出“嘶嘶”的声响;四五岁的小叔像个小屁孩一样紧紧拽住姑母的衣角,哭闹着,想要街口甜甜的软糖;顽皮的爸爸和大伯,趁爷爷不在,兴奋地绞着空地上的碾米机,黄的稻壳和白的`米粒脱离开来,欢快地跳跃舞蹈……一幅幅画面,一个个轮廓,一缕缕阳光下的微笑,以蒙太奇的笔法渐渐放大,定格,还原,最后抽象成我无措的背影。好像《海上钢琴师》的主人公1900站在悬梯的中央,望着陆地上繁华的街景,那样的犹豫,却又那样坚定的回头。他说,绵延的城市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尽头。

奶奶一步一回头的,终于还是离开了老家。她何尝不清楚山下通达的便捷呢,不必再日日奔波于湿滑的山路,也不必辛苦地在稻田和菜园间忙进忙出。只是,总有些感情,总有些回忆,让人难以割舍。罢了,罢了,那几十年相濡以沫的温馨,还是静静收入记忆的珍藏吧。只要不时拿出来翻晒,相信温暖的往昔终究不会枯黄。我只不过有些好奇,那被人们舍弃的林木、山丘,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是否会有片刻的悲恸吗?正如拜伦在诗中写道:“如我再遇见你,在多年以后,我将何以致侯,唯沉默与眼泪。”山顶的老房子,蒙上冬日寂寞的的霜色,隔着旷野互相对望。仿佛在争辩着什么,而天空没有回答。

许久未有人踏进过这旧房子了。拐入回廊,暗红的泥地上尽是青苔噬咬的痕迹,黏重的空气里浮动着腐朽的气息。头顶上的梁木被白蚁蛀了一个大窟窿,残损的截面参差地暴露在眼前,有种麻木的狰狞。屋后的半墙斜倚着山脊,滑坡的泥石亲密地填满了之间的缝隙,微微用力,松软的土块便碎成了细沙,之于身躯,垂垂老矣。也许某一个夏夜的滂沱大雨,便会彻底终结这老房子的生命。而在此之前,它依然悠闲,享有每一个晚钟撼动的黄昏,给自己筑下最明媚的冢。这就是空房子的命运吧。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我们不需要顶礼膜拜,也不需要痛苦哀号,于人,于物,于这茫茫天地——死亡,不过是超脱了时空的捆缚,转而投入另一片天空罢了。我欣赏那走出时间的潇洒,花终究会凋落,草终究会枯亡,眼前的这老房子也终究会化为尘埃。从大地中来,回到大地中去,拽紧着拳头睁开双眼,到两手空空归于永远的沉寂,这又何尝不是造物主构造的无比精巧的轮回呢?我们都走在这个炫目的T台上,等到你华丽转身,我唯美落幕,一切,便又重归澄澈透亮,一如往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老房子伫足,我也不知道我是它第几个匆匆的过客。但我总感觉我们之间有一种奇异的联系,这份神秘的力量一路牵引我来到这里。它无声地倾吐,我默然地聆听。我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坐下来喝杯茶,然后挥手告别。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也许这就是血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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