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看聊斋——席方平诉冤记
导语:第三只眼看聊斋——席方平诉冤记席方平聊斋志异文言文及翻译
席方平是小说聊斋志异中的人物。一般人印象里,聊斋里的主人公莫不是美丽的狐仙鬼怪相伴,香艳之极。即使是被坏人相害,也有狐仙帮忙反杀。可以把聊斋看作最早的YY爽文。但是席方平的故事就悲惨多了,非但没有女鬼狐仙,反而是受尽了苦难。
席方平
席方平的父亲席廉,生性憨直,不小心和同乡的一位姓羊的财主结了仇。姓羊的财主先死了,不料没过几年,席廉也病倒在床上。临死前席廉痛苦的大喊:姓羊的买通单了阴间的鬼差来打我!随后席廉全身红肿,惨叫了几声死了。席方平看到父亲受罪,痛苦的表示:我父亲一向老实巴交,今天被恶鬼如此欺负,我要去阴间替父亲告状!
席方平的悲惨经历就此开始。老一辈都有个经验,叫做冤死不告状。可知告状的成本十分之高。特别是席方平这种告差役的。虽然差役在理论上只是吏,并不是官。但是总归是统治阶级的一份子,大概率可知,历代民告官,都没什么好结果。
席方平
席方平告的是鬼差,自然要去阴司衙门。于是席方平不吃不喝,跟丢了魂一样。实际上是灵魂出窍去告状了。出来浑浑噩噩的,跟着路上的孤魂野鬼就走,这就进了阴司城。进城后发现父亲席廉被收入了阴司监狱,远远望去,狼狈不堪。席廉看到席方平,哭着说:狱卒收了姓羊的贿赂,天天打我,大腿都打断了。席方平愤恨的对狱卒大骂:我父亲就是有罪,自然有王法处决。哪能让你们这帮死鬼任意摆布!说完,席方平挥笔写了一张状子进城隍大堂就喊冤告状。
其实这就是席方平的无知了,狱卒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最底层,薪水微薄,全靠折腾犯人养家糊口的。大家看过《水浒传》,犯人入狱,无论有罪无罪,肯定是先收拾一番。想要不挨打,那好办,给钱呀。林冲宋江都是塞了大把的银子,才免了杀威棒。武松虽然自己没给钱,那是小管营施恩背后活动的结果。席廉这种穷光蛋,哪有钱给鬼差贿赂,肯定是打一顿再说。同样康熙年间的方苞写了一篇《狱中杂记》,就详细的记录了狱卒捞外快的种种潜规则。有的人有钱,有的人没钱,没钱的人打了也没钱,何必费力呢?狱卒就解释说,那是要立下规矩给人看的,省的有钱人装没钱。
杀威棒是规矩
鬼差虽然只是最基层的差役,毕竟是城隍的左右手。加上姓羊的花钱里外疏通了关节,城隍连问都不问,直接就不予立案。后面的调查之类的环节都给省了。你想啊,随便哪个小屁民都上来告告差役,城隍哪忙得过来。再说了自己手里的脏活都要靠这帮差役去干,平时鬼差们吃拿卡要城隍也是门清的,只要不太离谱,别忘了给自己孝敬,他才懒得管。怎么可能让席方平给告倒了。
席方平在城隍这里受了一肚子气,连夜赶了一百多里路去府城向府城郡司申诉。这一告状除了告鬼差收钱虐打父亲席廉,也把城隍贪赃枉法给告上了。这下非但是民告官,还是越级上访。郡司也是从城隍干过来的,城隍这活儿怎么干的自然心里清楚。城隍年年冰敬碳敬没少给,谁能为席方平一个无名小子,驳了自己下官的面子。郡司把席方平给关押了半个月,顺便也敲打一下城隍今年的常例记得多给点儿。半个月后开庭审理,上来就给席方平一堆毒打。又把状子批给了城隍复审。可见越级上访这种事,在阴间也是一个高风险的行为。而且最搞笑的事,席方平是去告城隍的,郡司接了状子不审也就算了,还把案子又批回给城隍复审。城隍脑子进屎了也不会判自己违法违规吧,席方平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城隍
其实这种案子并不是个例。一般越级上告的,大部分都会驳斥回原地重审。比如著名的杨乃武与毕秀姑案,案子是余杭知县刘锡彤审的,二审是杭州知府陈鲁定案的。而杨乃武的妻子和姐姐杨菊贞上诉到浙江省布政司,布政司杨昌浚没仔细调查就认为案情无误。杨菊贞又上告到京师的督察院,而督察院不受理,直接又押回了原籍交给了杨昌浚。杨昌浚则再次退给杭州知府陈鲁。跟绕口令一样复杂,简单说就是杨乃武的姐姐杨菊贞告状告了一圈,京师退给省府,省府退给知府,知府退给知县,绕了一圈还是原来的办案人员。定案的知府脑子有病也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逮着杨乃武狠狠的拷打一番:让你小子再上访!
杨乃武与小白菜
席方平告状告到郡司,仍然被退给城隍重申。城隍自然也痛恨席方平的越级上告,一样的毒打一顿。然后派鬼差把席方平给押送回家。鬼差把席方平押送回原籍就走了,席方平挨了几顿打,这次狠狠心直接找阎王告状。就好像杨菊贞告到了督察院,虽然督察院懒得管,总还要做做样子,让各方人员对质一下。阎王毕竟是阎王,还是叫城隍和郡司一起来跟席方平对质一下。城隍和郡司自然不敢对质,倒不是说阎王会把他俩怎样,而是这种事比较丢人,以后再升迁的时候是个不大不小的污点。于是城隍和郡司暗地里差人向席方平说和: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撤诉得了。
一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大家看电视剧里,大侠吃个馒头都几两银子的给赏钱还不用找了,那是扯淡。除了道光皇帝,没人当这个冤大头。聊斋成书于清初,清代宗亲里镇国公的年俸禄才700两;而一品文官年俸只有180两。唐甄在康熙40年,也就是聊斋成书的年份,在记载中谈到“中产之家,尝旬月不观一金”。可见一千两白银并不少,不能简单的用今天的银价来衡量。正常来说,席方平几辈子也挣不来这一千两白银。城隍和郡司也就相当于阳间的知县和知州,清代的七品知县年俸禄是45两银子,六品知州年俸禄是60两银子。养廉银是雍正时期才开始有的,席方平的故事写于康熙年间,就不能算了。也就是说,按城隍和郡司的香火收入来算,这一千两银子够他俩一起不吃不喝攒十年的。二位是什么样的官,也就可想而知了。
换了别人,大概率也就拿钱走人了。毕竟这种事常有,个人怎么可能和实权的地方官斗。但是席方平一根筋,不要钱,一心告状。城隍和郡司大怒,给脸不要脸不是,反正都是出血,给你是给,给阎王也是给。两人凑钱给阎王备了份厚礼,席方平的下场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上了公堂,阎王连问也不问,劈头盖脸就是二十大板。席方平大声问我犯了什么罪?阎王理也不理,继续打。席方平愤恨的喊道:我活该挨打!谁让我没钱呢!
阎王听了这话更加生气,用火床,钢锯,重重酷刑轮番折磨,一开始席方平还嘴硬死也要告状,到最后席方平也受不了了,只能服软说,在也不告状了。阎王这才放过席方平,派鬼差把席方平押回原籍。
不过席方平哪能这么简单的就认输,阎王这里明显是没法告状的。席方平就打算直接告到玉皇大帝那里。只不过玉皇大帝等闲人也见不到,忽然想到玉皇大帝的外甥二郎神在灌江口,心一横,干脆去二郎神那边告状去!谁料阎王防着他这一手,嘱咐差役没走远。一看席方平有异动,赶紧抓住了席方平,又押回了阎王面前。
这次阎王倒也没生气,反而和蔼可亲的对席方平说,你真是给大孝子,你的冤屈我已经替你昭雪了,你父亲我已经安排投生在富贵人家。我再好好送你回家,给你千金的家产,百岁的寿命。总该满足了吧。说着就把盖了印的生死簿拿给席方平来看。席方平顿时也哑口无言,从理论上来说,告状的初衷也得到满足了。
然而我们仔细分析一下,正所谓富贵有命,生死在天。生死簿这东西,是早就上天指定好了的。阎王只是执行者,却随意更改。他给席方平的千金家产是哪儿来的呢?总不是阎王自己出的。这个维稳的经费,肯定要支出在别的地方,可见阎王治下的财政,压根就是一笔糊涂账。更何况阎王,郡司,城隍三人贪赃枉法的事也根本就没追究。城隍收了姓羊的一笔小小的贿赂,却搞出这么大事,要出千金的经费去维稳。无论怎么算,都是一笔绝不划算的帐。但是阎王,郡司,城隍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城隍年年要给郡司常例钱,郡司夏冬两季的瓜敬碳敬也绝不可能漏了阎王这一份。阎王怎么可能损伤自己利益呢?所以阎王宁可花千金去维稳,也绝不肯对自己人进行半分的追责。
席方平原以为回家算了,不料阎王使了个诡计,派鬼差趁席方平不注意直接把他给投生了。席方平喘过气一看,自己已经成了婴儿。可见这点维稳费,阎王也只是忽悠而已。席方平气的三天不吃不喝,死后魂魄飘飘荡荡要去灌江口找二郎神告状。也是机缘巧合,路上席方平撞上了二郎神的车队,把冤情一五一十的跟二郎神申诉了一遍。二郎神听了大怒,叫阎王,郡司,城隍来对质,可见席方平所言不虚。当即判决,阎王,郡司,城隍乃至狱卒,姓羊的,全给拿下处置。可以说是把为富不仁的地方恶霸羊某连其保护伞给一窝端了。那判决书写的荡气回肠,翻译出来就失去了其韵味,特摘录如下:
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斫,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赏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
二郎神
自此,席方平才算彻底的平反昭雪,和父亲席廉一起回家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
故事结局是美好的,但是也只能当故事听。这世间有几个人那么好运气刚好撞上二郎神的车队呢?二郎神分封在灌江口,管的事虽多,但他职责是管理地方的水利/农耕,没有巡视地方这一条。这个不开玩笑,二郎神之所以在灌江口,就是要管理此处的农耕水利的。后来祈福的人多了,送子治病蹴鞠打猎甚至妓女都求二郎神保佑,各种事都管,偏就没有诉冤这一条。理论上,席方平找二郎神是找错了人,应该找皋陶这样的狱神。二郎神管这事也是越职的。不过他老人家是玉帝的外甥,再越职也没人敢说什么。就好像杨乃武的案子,告遍了大清上下所有的司法部门,竟无一人肯给杨乃武做主。最后是光绪帝的生父,醇亲王接手了这案子,转递给慈禧这才翻了案。理论上,醇亲王也不是管司法的。但醇亲王是皇帝的亲爹,更加没人敢说什么。
席方平告状告到阎王那里,一如杨乃武的姐姐告状告到督察院,都在司法体系内撞的头破血流。只有在拦轿喊冤,才撞大运遇到了那个敢管,又没人敢说三道四的人。还有更多没遇到二郎神,没遇到醇亲王的人呢?拦轿喊冤才换来的平反昭雪,其实更是一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