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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参:负剑出北门

   在我阅读唐诗的印象里,读边塞诗如饮浓茶烈酒,寥寥数笔,金戈铁马、沙场浴血的情状便跃然纸上,使人身临其境,血脉贲张。我没有任何提剑啸傲的军旅生活背景,但在我们单位里,有不少从战场前线上役后归来的战士或将官,他们那些慷慨赴边的戍守经历和关于异地风情的回忆,叙说起来充满着神奇的力量。这让我常常联想到唐朝的边塞诗人——岑参。     在《感旧赋》中,岑参很自豪地称,“国家六叶,吾门三相”。在他出生之前的近百年间,岑家先后出过三位宰相,曾祖、伯祖、伯父都因为文墨不凡而名动朝野,一门三相,堪称奇事。曾祖父岑文本一直跟随于唐太宗李世民左右,掌管机要文书,官至中书令,荣兴一时。杜确在《岑嘉州集序》里也说,“(岑参)曾太公文本,大父长倩,伯父羲,皆以学术德望,官至台辅”,可见岑家的文墨功底,前后相继,在相当一段时间,得到了皇室的赞识。     可惜这样卓著的家族声望,未能惠及到岑参本人。家道中衰,一落千丈,父亲在他年幼时便撒手人寰。唯一遗传到他身上的家族优秀因子,便是读书求学的好风气,五岁开始接受严格的启蒙教育,此后遍览经史,及至成年,才情满腹。     开元二十二年,岑参背着书,出发了。和许多才子一样,往返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献书求仕,寻求支持,以期获得一官半职。何况,他有一个显赫的家庭背景,如果再加上与众不同的杰出文采,或者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在开元初期,几乎成了一种升迁定式。     但是,开元中晚期的唐朝,已经开始剑走偏峰,李林甫等人把持朝政,对于贤能者的选录,已经远不如盛世之初的求贤若渴,李林甫当宰相不久,就曾经给唐玄宗开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历史玩笑,将天下才人招来考试,结果统统落榜,然后他向报告,已经“野无遗贤”了。那一年,就连大名鼎鼎的杜甫,也没有考得上。     岑参用十年的时间,未能寻觅到可以荐举自己的贵人。最后还是通过传统应试的方式,登了进士第。     入朝数年,并无多大建树。一次偶然的机会,大将高仙芝的入朝,使得他弃官从戎,“负剑出北门”,开始了别样的人生境遇。     一路行走。向西,向北,数千公里的路程,遥遥无期。走着走着,眼前的风光,慢慢开始阔大雄浑起来,山峦群集,黄沙遍野。再往前走,天气仿佛忽然间转凉。中原的八月,正是瓜香果熟的初秋,但那里已经开始下雪。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像什么呢,岑参一语惊人,像家乡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啊,也许他想通过奇妙的夸张和比喻,凸显出边塞环境的恶劣。在人烟稀少的西北边陲,满目可见的唯有大雪、坚冰与铁甲,充耳的是风吼、马嘶与笛鸣。在岑参传递出来的气象信息中,最令人难忘的是冷,彻骨的寒冷。与内地数十倍的温差在当时也许不能用数字求证,可他用笔告诉我们:笔墨凝冻自不必说,狐裘穿在身上也不暖和了,红旗也冻起来了,就连天上的云层也仿佛凝成了一片。穿插在这一片萧瑟与寒冷中的,是经年不息的兵戎相见。战士们一面抵御严寒,一面加强戒备。半夜行军,风头如刀,马毛带雪,汗气蒸腾,这是一幕怎样的军旅生活?作为一个边塞诗人,岑参实际上只有短短六年的边关生活,且分为两次。但这六年的时间,对于才华横溢的岑参来说,已经足够了(许多边塞诗人,并无亲历边关的实践)。     从一介书生,到军中文案;从京城长安,到遥远的安西;短短的几年时间,岑参完成了从一茎秀竹到成为一棵青松的完美转型。正是在这些艰难岁月中,岑参写出了气冲斗牛、瑰丽多姿的锦绣文章: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杜甫说过,“岑参兄弟皆好奇”,奇特的边塞风光与战况描摹,成了岑参迥异于别人的诗歌特色。但是,在本质上来讲,岑参不是那种有旅游嗜好的写作者。他的前后两次出塞,跟随大将高仙芝和封常清奔波于千里之外,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三代为相的杰出家史,以及家族的期望值,在这个青年后生的心里植下了太深的期盼,出将方能入相,是他在前途的问题上思考得最多的。与其在朝中庸庸无所为,不如在战区做点什么。事实上,岑参出众的才华也得到了大将封常清的肯定,岑参为他的几次献诗(写得最为用心投入,也最为酣畅淋漓),也体现了他们之间的和睦情感。而主帅的偏爱,也促使岑参努力发奋。良好的心态,使得岑参将功名与诗名联系在了一起,笔下自然一派雄心壮志,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岑参歌颂唐朝王师不畏艰辛,拼死作战,在某种程度上,也结合了自己的理想与前途而写作,半公半私,兼而有之。     在那个离家去国的遥远边陲,漠漠边关,岑参与其他将士一起,面对最为寒冷恶劣的天气,面对随时可能面对的危险,表现出了慷慨赴国的激情。那时候,悬挂在墙上的剑,为岑参的文章,平添了几分豪情。     想家吗?一定是想的。孤灯燃客梦,无数个不眠之夜,他坐于桌前,想啊想啊,悠然入梦,忽地惊醒(抑或冻醒),眼见得一灯如豆,恍惚之间,将他的思乡之梦化为灰烬。“归心望海日,乡梦登江楼”,一梦千里,他的梦里是什么呢?也许是“枫树隐茅屋,橘林系渔舟”,也许是“饮酒对春草,弹棋闻夜钟”,甚至是更为惬意的“种药疏故畦,钓鱼垂旧钩”吧!     有许多友人,从边关返回,岑参都要作诗送别。有一首《逢使入京》,写得最令人掩卷叹息:“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友人进京,恰逢行军在急,不容停留,既然锦书难寄,那么就请帮我捎个口信回去吧,就说我一切安好。怅然一叹,万种离愁,凝于唇边。     岑参的回京,在“安史之乱”发生后不久。困难但快乐的生活过去了,岑参十分不幸地迈入了小人当道、尔虞我诈的官宦系统,他所仰慕和追随的大将高仙芝和封常清先后因为抵抗判军不力而被谗杀。高仙芝和封常清一生征战无数,面对安禄山的虎狼之师,因为暂时失利而被监军边令诚(因为向高仙芝建议数事未纳,怀恨在心)打了小报告,糊涂极顶的唐玄宗于大战之时先杀两员大将。     这件事,对于岑参的打击,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他以重笔描摹的两位英雄,而且极有可能在日后予以正常提携的两位恩公,就这样死于非命,如何不使他伤心绝望。此后的岑参,再也写不出饥餐渴饮的雄文来了。     正如他自己所说,“早年迷进退,晚节悟行藏”,在返京之后的岁月里,岑参经杜甫等人荐举做了右补阙,与王维等人同朝为官。杜甫对这位名门后辈也表现了悲悯与怜爱,上书称赞其“识度清远,议论雅正,佳名早立,时辈所仰,可以备献替之官”。期间,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唱和交游的休闲快乐时光。但他“频上封章,指述权佞”,不久便被贬谪出京,官至嘉州刺史,罢官后客死成都,终年五十五岁。     公元770年,中国唐诗史上连续失去两位重要的诗人。杜甫在忧郁中病逝于流浪的舟中,岑参在忧郁中死于蜀中的寓所。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岑参《优钵罗花歌》     岑参笔下的优钵罗花,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天山雪莲,长于深山雪岭之上。岑参,就像那一株雪域奇葩——雪莲花,亭亭独芳,不为所赏。     饶是岑参诗名冠当代,《旧唐书》、《新唐书》皆无传,令人不免有遗珠之憾。宋代诗人陆游对其推崇备至,醉酒之后,令人诵读岑诗,直到酒醒或睡熟,方才罢休。陆游与岑参文气相通,都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凌云壮志,都以“抚剑空徘徊”郁郁而终。不过,历史也都同样将他们的才情和诗文留存了下来,乃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