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坎坷的荆州天才女画家——李青萍
1911年,李青萍出生在湖北江陵一个没落之家;幼年便显露绘画天赋, 随其父李敬臣习画。儿时的青萍, 不太喜欢国画的洇墨;最喜看大红大绿的布, 拼接的肚兜围脖。色块强烈的对比感, 常使她兴奋莫名。中学时, 李青萍极其迷恋出土的楚国文物。楚风的深情浪漫、激昂奔放、和几许悲壮, 流淌在少女的血液中。
为躲避包办婚姻,李青萍逃离江陵, 先后就读于武昌美术专科学校、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在两校, 她系统学习了中、西方绘画技法;接触了印象派、后印象派画风, 以及立体派、野兽派、表现主义, 并被油画强烈的色彩所征服, 奠定其日后绘画风格。
保罗·克利, 是极富诗意又神秘梦幻的先锋艺术家, 李青萍一生崇拜他。天性投合、十里洋场、西方艺术、绚烂色彩, 芳龄正好的青萍, 艺术之花, 灌溉的是西画精神;性格底色, 打造的是自由主义。
研究生毕业后, 李青萍赴马来西亚任教, 偶遇隐居该校的印度画家。她拜师学艺, 又研习了印度泼彩画, 风格为之一变。印度泼彩画, 带来了全新、自由的色彩和体验, 强烈震慑着她, 决定了她一生的艺术走向。
李青萍盛年, 是傲然绽放的玫瑰:生活优裕, 才情纵横, 创作丰沛, 青春美艳。徐悲鸿, 亲自选辑、作序, 助她出版《青萍画集》。尽管徐悲鸿与刘海粟, 不相往来;但青萍横空出世的才艺, 让二人齐来为她画展, 捧场助阵。刘海粟曾对她说, “今之西画引进中国, 只有你与我为先驱”。1943年, 她赴东京、大阪等地举办画展, 被日本艺术界, 誉为“中国画坛一娇娜”。齐白石, 在看过青萍画展后, 盛赞并挥毫题词, “李青萍小姐画无女儿气”。
大幸运的背后, 便是人间大不幸。李青萍是纯粹的艺术家, 无知呆萌美少女。少年得志便猖狂。艺术的顺遂, 让她误以为生活是一片坦途;命运的诡谲, 让她付出悲怆的代价。
老家逃婚经历, 让她背上几十年, “国民党军官臭老婆”的骂名。上海求学时, 被富家子弟范显儒痴心狂爱。范公子赴欧洲后, 仍盛邀她海外深造。一封封海外来信, 成为李青萍“里通外国”的罪证。
太平洋战争爆发, 李青萍在归国途中, 汽车为躲飞机炸弹而落海。当时泰国与日本联盟, 同伴为救李青萍一命, 只好佯称她是汪精卫家属, 才得以入住泰国医院保命。没成想这一“佯称”, 断送了她大半生。
日伪统治期, 李青萍赴日本举办画展, 让她获得了艺术界的美誉、和惨烈至极的血本。不谙世事, 口无遮拦, 小姐作派、文艺风范, 纠缠不清的各种背景和关系, 让李青萍在国民政府期, 就被逮捕入狱。
1952年, 江陵县公安局, 以“重大特务嫌疑”为由将她拘捕, 交群众管制三年。1954年, 刚获自由的李青萍要“讨说法”, 次年以现行破坏、妨碍政府机关工作为由, 判处她有期徒刑五年。执拗的她在狱中申诉, 1956年, 撤销原判, 教育释放。
出狱后, 李青萍学会了“不说话”;在县文化馆, 与世无争度日。按规定, “右派”必须是国家干部或行政事业单位在职人员。李青萍既无公职也一言不发, 不够资格作“右派”。但作为反右斗争重点单位, 县文化馆必须有所表示。已成“死老虎”的青萍, 又被抬出, 定为“极右分子”。此后, 任何一次政治运动, 李青萍都被贴上一个“足以致她于死地”的标签, 接受无情摧残。
江陵县铁女寺的宏法大师, 时常接济李青萍, 甚至收留她吃住在寺里。宏法大师说, “我看见李青萍走路一跛一跛的。她的鞋子不仅底子开裂, 而且是一只布鞋、一只胶鞋, 10个脚趾都是鸡眼, 鸡眼有半寸高。我赶紧烧了一锅热水给她泡脚, 修下来的老茧和鸡眼就有一堆”;“她好坚强的。不管是打她、骂她还是揪她的头发。我曾看到有人提着她的双脚倒拖着, 她也从来不喊不哭, 默不作声”。
如此, 李青萍靠捡破烂、卖冰棒、收水费、住寺庙, 艰难存活。唯一使她痛苦的, 是无法痛快画画。一次开她的批斗会, 她靠墙而立。任批斗者对她挥拳喊骂, 她始终微笑不语。主持者以为她神经出了毛病, 其实她正沉浸在顿悟和灵感中, 背着手在墙上描绘一幅泼彩图。她还会“淘宝”:捡来的垃圾中, 有别人剩下的广告颜料瓶、肮脏和大小不一的纸。缺乏颜料、纸张, 逼她学会了“芥子纳须弥”。她的画布是:小学生练习本、日记簿、会计帐本、裁缝废弃布头、照片背面、照相框背板、麻袋、塑料布、挂历、瓦楞纸、纤维板、马粪纸、包装纸、拆开的钱包、衣服的补丁。松节油, 则用煤油代替。
李青萍化垃圾为艺术。这些作品, 精彩、凝练到滴水藏海, 一叶知秋。1987年, 江陵县政府, 对1952年以来李青萍的所有罪名和处罚, 予以撤销。九死一生的青萍, 彻底平反。77岁的老画家, 获得新生, 重新扬帆启航。她迎来了人生第二个黄金时代, 开始了井喷式创作。
当年的西画奇才、香艳娇娘, 在管制、判刑、劳教、改造、释放、平反中, 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积淀三十多年的创作欲望、灵感、冲动、激情, 像火山岩浆, 炽热汹涌。老掉的是青萍的容颜, 艺术的缪斯, 却刚好饱满年轻。夜晚, 灵感来临, 她披衣下床, 挥毫宣泄。画到动情处, 她手舞足蹈, 大喊大叫, 进入艺术创作的迷狂状态。醒来, 她又变回到, 一位安静、文雅的老人。
曼德拉为建立平等、自由的新南非, 入狱27年, 未改信念。昂山素季为了信仰, 拘禁15年, 矢志不渝。李青萍被剥夺35年的艺术生涯, 未曾泯灭对艺术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眷恋。少年得志的玫瑰, 经历35个春秋的淬火和洗礼, 未曾消磨意志;反而在生命的“熔炉”里, 锻造出最气贯长虹的“血色玫瑰”。
曾国藩说, “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 打得通的, 便是好汉”。将军可夺印, 不可夺志也。李青萍画中的雄霸之气, 从未失去;面庞的璀璨笑容, 挂在眼角眉梢。命运再诡谲, 她未曾输过身段、输过志向、输过笔墨功夫。以世俗价值尺度论断青萍, 或许是一种偏执和狭隘。现实中的她, 从不解释。他人的理解, 得之我幸, 不得我命, 无谓大局。艺术家的眼里, 只有艺术。这样的“纯粹”, 害惨了她, 也保护了她。让她承受住, 常人无法想像的人间苦难, 净化掉世俗的腌臜与污秽。
世俗标准, 李青萍无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艺术角度, 她却是幸运儿, 推迟了艺术创作的巅峰期。生活的积淀, 让她一上手, 就内功深厚。种瓜得瓜, 她原本就将艺术, 祭为一生志向。而艺术之奥秘, 恰在涵养内功。如果画坛, 也来个华山论剑。论才艺、武功、人格、豪情、胆气、毅力, 李青萍, 无亦是武林盟主。人活一口气, 提着一口气, 憋着一口气。苦难生涯, 让她攒着这口气。宇宙洪荒、十里长堤、长歌当哭、天边云霞, 早已酝酿发酵, 只待宣泄的时机。浴火的凤凰, 才如泣如诉:一旦释放, 一泄千里;艺术境界, 气象万千。
李青萍, 以93岁高龄, 寿终正寝, 安然谢世。她完成了此生的使命。青萍艺术世界, 蕴含的资源和宝藏, 必将伴随世人的认知, 而发掘、共享与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