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老爷出巡,还是青年男女私奔,《诗经·大车》讲了个什么故事
“老爷出巡”和“恋人私奔”,这两件事儿扯得到一块儿去吗?
听起来好像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可要是从同一首诗里读出了这样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呢?那似乎更难想象了。
但这样的事情就真实发生过——我说的是下面这首名叫《大车》的小诗: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诗·王风·大车》
古往今来,试着去解这首诗的评论家们可多了去了。解来解去,便解出了上面两个故事。
“老爷出巡”的始作俑者是汉代的《毛诗传》。《毛传》说,《大车》写了中国古代某一个政治清明、民风淳朴的历史时期。那样的治世,是靠贤臣们的四出巡行、敦化风俗来创造的。
《大车》就像这种出巡活动的一个缩影。它写到一个衣冠楚楚、高车驷马的大臣出巡乡里。他的威仪、公正和廉明震慑了那些有苟且之心的青年男女,令他们强抑情欲,不敢妄动。
不过,《毛传》又强调说,诗人写这首诗目的其实不在称颂这位贤臣或者追慕那个时代,而是要借古讽今,把现实的礼仪陵迟、男女淫奔的丑恶现象衬托得更加不堪。
《毛传》的“老爷出巡”说也曾在古代流行过很久。不过越到现代,似乎便越吃不开了。
后世的学者们更愿意相信,《大车》写的是“恋人私奔”而不是“老爷出巡”。
这些学者们说,诗中那个乘车的不是什么古之贤臣而是一个年轻小伙儿。他赶着车去幽会自己的情人,商量着要跟她私奔。但姑娘却有些顾虑。眼见商量不通,小伙儿急得赌起咒、发起誓来。
中国人总说“诗无达诂”。言下之意,绝大多数的诗歌作品都没有唯一正确的理解。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解诗也不能是天马行空、恣意而为的吧。
无论“老爷出巡”还是“男女私奔”,说出这些个故事,总得有凭有据才好。说到找凭据,“治经必先识字”的古训最容易把我们的思维引向对诗歌文本的训诂。
事实上,说出上面两个故事的两派学者们也都是这样做的。
“老爷出巡”这个故事,其实是从《大车》描写的乘车之人的排场解读出来的。
《毛传》说,所谓“大车”就是大夫才能享受的座驾。这个话是有一点旁证的。东汉经学家何休在为《春秋公羊传》做注的时候引述过他所见的古逸《礼》。
根据古逸《礼》的规定,“天子大路,诸侯路车,大夫大车,士饰车。”如此说来,诗中所谓的“大车”,似乎就是大夫的专属座驾了。至于“毳衣”,《毛传》说那是大夫穿的用毛布织成的礼服。
但很遗憾,关于这一点,我没看到有别的文献可做《毛传》的旁证。
《毛传》对“大车”和“毳衣”的训释,现代学者如闻一多先生一概都不承认。
闻先生说,诗中的“大车”,应该是《国语·晋语》所谓“遇大车当道而覆”的那种车,也就是牛车。至于“毳衣”,闻先生认为那不过是毡布的别称。因为毡布又厚又结实,所以很适合蒙在车厢上作车衣用。
照闻先生一说,先前还觉得挺气派的官老爷排场一下子便降格为“商旅贱人之车”(《闻一多全集·诗经编下》)了。
“老爷出巡”还是“恋人私奔”,究竟这两派,谁提出的凭据更可靠些呢?表面上看,他们对“大车槛槛,毳衣如菼”的训释都经过严谨的文献考据,好像都是立足于实证的。
但其实呢,无论哪一派,他们所做的工作仅限于证明“大车和毳衣可以像我说的这样去解释”,但却无法证明,“这两样东西不能像他说的那样去解释”。
训诂要这么玩儿,就不是“我注六经”而是“六经注我”。双方越是坚持己见,党同伐异便越是严重。根本不可能争出个对错,更别说达成某种共识了。
话说到这儿,其实我们也就应该明白。文字训诂,至少在解释这首《大车》的时候,并不是判断解诗的合理性的标准。
那什么才是合理的标准呢?
让我们把“老爷出巡”和“恋人私奔”两个故事带入诗歌的文本里去看看。
假定《大车》讲的故事是“老爷出巡”,那么“岂不尔思,畏子不敢”一句中的“尔”和“子”,其所指代的应该分别是姑娘的情郎和出巡的大夫。
姑娘说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并非我不想你,而是老爷在这儿呢,我哪儿敢造次!从这一句话来看,它倒是证明了《毛传》说的大夫巡行乡里、敦化风俗的内容。可问题是,诗歌的卒章又说道: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很明显,这一章是在模仿姑娘的情郎的口气。他赌咒发誓,要与姑娘不离不弃,同生共死。这等于公开对大夫的权威提出挑战。
诗歌以此结束,看起来不象是赞美大夫的权威而更象是赞美小伙子勇敢地挑战了大夫的权威。那岂不是与《毛传》所说的主旨背道而驰了吗?
如果我们使用第二种思路,假定《大车》的主旨是“恋人私奔”,那么下面这一处细节也是需要进一步解释的: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中的“尔”和“子”,照“恋人私奔”的思路去理解,只能被理解为同一个人,即姑娘的情人的代称。可为什么在两句之中,诗人还要换一次称谓,变“尔”为“子”呢?
在文言中,“尔”字与“汝”为双声,以故可以假“尔”为“汝”字。“尔汝”相称,在古人是不拘礼节、以示亲暱的表现。
和“尔”相比起来,“子”仅仅是古人对男子的通称,就不具备这种亲暱的意味了。
当姑娘对情郎说“岂不尔思”的时候,她想说的是“我很想你”。但“我”不确定,“你”是否也这样真心待“我”——“畏子不敢”,我担心你有顾虑,不敢跟我一道私奔——这话说的真有意思,也不知道是男子确有顾虑呢,还是姑娘对男子的真心有所顾虑了。
诗的首章说“毳衣如菼”,次章又说“毳衣如璊”。“菼”是像芦苇一样的青绿色,而“璊”是如玉般的赤色。两章歌诗里的大车车篷颜色不一致,暗示小伙儿不止一次赶着车去跟姑娘相会。
可是姑娘一再表示对他的感情表示质疑,对与他私奔流露出犹豫,这让小伙非常恼火。被逼到了墻角的她,最后不得不赌咒发誓,称: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这样一个“恋人私奔”的爱情故事,至少从逻辑上说,要比“老爷出巡”更合理些吧。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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