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这辈子有个了不起的暖男哥哥杨宪益,甭提多惬意了
作者:山佳
杨苡,原名杨静如,是翻译大家杨宪益的小妹妹。抗战期间,杨苡就读于西南联大外语系,诗人穆旦是她的学长,巫宁坤则是她的学弟。受哥哥影响,杨苡也走上了文学翻译的道路。她的作品《呼哮山庄》,被誉为“不可撼动的经典译本”。
在杨苡眼中,哥哥杨宪益是她最崇拜的人,绝对崇拜,这辈子有个了不起的暖男哥哥,甭提多惬意了……
01
杨苡,1919年出生。在她两个月的时候,父亲杨毓璋就过世了。从此,杨苡就有了“妨父”的名声,母亲徐燕若对她颇有微词。
说来话长,父亲杨毓璋是天津中国银行的首任行长,生财有道。可惜,原配夫人李氏,生了八胎,只存活两个女儿,就是杨苡口中的大姐、二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长房长子的杨毓璋,压力很大,于是徐燕若进门,成了杨毓璋的姨太太。
母以子贵,徐燕若头胎就生下儿子杨宪益,自此在家中地位直线上升。只是姨太太生下的儿子,也要由大太太抚养。按规矩,杨宪益要喊大太太“娘”,而喊自己的生母“姆妈”。
丈夫去世时,徐燕若只有23岁,已是一子二女的妈。大姑姐要求她殉节,可徐燕若坚决不同意:“老爷生前说过,要求我把三个孩子培养成人。”
徐燕若的确做到了,儿子杨宪益是著名翻译家,长女杨敏如是古典文学教授,师从顾随,诗词女神叶嘉莹就是她的同门师妹,小女杨苡在翻译界,也是成绩斐然。
杨宪益作为家中的长房长孙,跟着娘一起住。娘住楼上,他住楼上;娘住楼下,他也搬下来。有一次,杨苡与姐姐敏如要从楼上下来,只见杨宪益在楼梯口拿着麻秆拦着,嘴里还叫嚣道:“姨太太生的,不许下来!”
杨苡小,听不懂,哥哥堵着,她就骑在扶梯上,一个刺溜下来。但姐姐敏如明白,她气得要命,记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跟杨苡提起。
大一点儿了,杨宪益知道他与敏如、杨苡是一母所生,就对这两个妹妹特别亲。敏如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孩子,只比哥哥小两岁,不是哥哥说啥就是啥,她有着自己的个性。
而杨苡就不同了,哥哥说什么她都信,也都听,哥哥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家里人都笑话杨苡,你就是哥哥的跟屁虫、哈巴狗。
杨苡并不在意,因为她知道,哥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着她。比如,哥哥的早餐就跟妹妹们不一样,特丰盛,哥哥就会特意让仆人到楼上喊杨苡下楼,拿这拿那给妹妹吃。
有时,母亲发现杨苡手中的食物,就会问她哪里来的?因为徐燕若很要强,她不愿意让别人说自己的孩子没教养,是姨太太生的。每当这时,杨苡都会自豪地来上一句:哥哥给的!当下,母亲给她一句“狗仗人势”!
在母亲眼中,自己的儿子哪儿哪儿都好。其实杨宪益的眉毛长得不好,八字眉,往下耷拉,到母亲口中,竟成了标准,说某某人眉毛长得好,就跟儿子眉毛一样。
三个孩子中,杨宪益与大妹敏如,长得都像杨家人,细眉细眼。而杨苡长得像母亲,是最好看的那位。但母亲却不认可,她常对着杨苡称,你长得就是没你哥好看,他黑眼珠比你大。唉,这重男轻女的老母亲,真是不可理喻。
02
8岁那年,杨苡进入天津中西女中就读。在学校,她学音乐、学美术、学各种有趣的知识。
课余时间,杨苡依然是哥哥的小迷妹。她最爱跟着哥哥一起逛街,逛书店。别人买书,都是宁缺勿滥,可在杨宪益这里,则是宁滥勿缺,反正相中的、看好的,后面的仆人就是打包拎东西,要什么有什么。而杨苡就没这个待遇了,连哥哥的零头都没有。
每当杨苡相中某本书,就拉拉哥哥的衣服,哥哥回头一句,想要?杨苡点点头,杨宪益就吩咐一句,要这个,就一下全解决了。
最令杨苡难忘的是,在中原公司的楼里,她看到了一个德国造的洋娃娃,天蓝色的缎子裙,金色的披肩,头发上扎着蝴蝶结。她马上走不动了,哥哥瞅她一眼,想要?于是对身后的仆人做个手势,店员开始包装,杨苡赶紧把娃娃抱在怀里,一路抱回家。
在杨苡眼中,哥哥杨宪益就是这么伟大,像《阿拉丁》里的神灯,要什么有什么。因此,杨苡总是很听哥哥的话。
九.一八事变之后,国难当头,杨宪益对两个妹妹提出要求:从今不许吃西餐,也不要看外国电影。杨苡心中虽不情愿,但也绝对服从。
别以为杨苡是个不谙世事的傻白甜,其实她的观察力特敏锐。家里为哥哥请了个家教徐剑生,这位徐老师可是有夫之妇,只是医生丈夫与他人有染,她很愤懑。日久天长,杨宪益与徐老师相爱了。
杨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为防夜长梦多,1934年杨宪益就被送往英国留学了。
哥哥出国,姐姐敏如也考上了燕京大学,杨苡很想他们,尤其特想哥哥。哥哥在时,杨苡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哥哥,觉得他什么都懂,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没有什么东西能替代得了哥哥……
1937年,杨苡从中西女中毕业,保送到南开大学中文系。在女中的毕业典礼上,杨苡与同学一起穿上统一订制的旗袍,面料是绿色带有极密的本色小方格的薄纱,配白色的皮鞋,象征春天的气息。远在英伦的杨宪益,还特意为妹妹订了一个大花束。
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天津沦陷。之后,杨宪益又写信告诉母亲:杨苡的性格,并不适合呆在沦陷区,还是放她前往昆明西南联大读书好了!
自此,杨苡开始了她的西南联大生活。母亲为她准备了一床厚被、一床薄被、英国毛毯、枕头、床单,还有专门打包用的行李袋,再加上一个双层牛皮的箱子。对比其他同学的一个铺盖卷,杨苡简直就是一个白富美。
最惬意的事情,还是杨苡有了妈妈给的中国银行的存折,从此想干什么自己说了算。刚到昆明时,尚未开课,杨苡就整天与同学一起聊天、逛街、吃馆子,而每次买单的都是杨苡,以至于同学都戏谑地称她“dollar”,有钱人嘛。
03
在西南联大,杨苡就像一只放飞的小鸟,体会从未有过的自由。她加入高原文艺社,与高她两级的学长穆旦、赵瑞蕻等人相识。
赵瑞蕻,浙江温州人,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他对小师妹杨苡一见钟情。他追求杨苡很有戏剧性,就是杨苡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简直一牛皮糖。而且每次在外吃饭,还是杨苡花钱。
杨苡母亲徐燕若,也从天津辗转到了昆明。看到女儿与同学一起住在二十多人的大房间,徐燕若流泪了,连下人的房间都不如。但杨苡并不在意,吃着带老鼠屎的八宝饭,为了躲避日机的轰炸,天天跑警报,但与自由自在的生活相比,这些些都是小case。
徐燕若请杨苡的朋友们吃饭,男生中,杨苡邀请了穆旦等人。有师兄调侃,这是阔太太要相女婿吧?结果,只来了赵瑞蕻一个男生。
从昆明的亲戚口中,徐燕若已知赵瑞蕻的存在。她问起赵瑞蕻的家境,原来赵父是做茶叶生意的。杨苡深知,除了中国银行,其他买卖在母亲眼中都是小生意,上不了台面。加上赵瑞蕻此人,不通人情世故,不识眉眼高低,反正阔太太没看上。
但事情没有变化快,杨苡怀孕了。赵瑞蕻的第一反应是打胎,杨苡也很矛盾,她与赵瑞蕻并不志同道合。孩子留下吧,学业就耽搁了。打胎呢,又太危险。无奈之下,杨苡写信给远在重庆的母亲与姐姐,说明了一切。
姐姐敏如回信,说她与母亲读到信后,抱头痛哭,母亲的天都塌了,急火攻心,支气管破裂,吐了好多血。女儿出这样的事,让母亲在杨家都抬不起头来,也让外人说闲话,她都有活不下去的感觉。再一想,她不能死,她死了孩子们怎么办?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母亲还是劝杨苡生下这个孩子,由她来带。
于是,1940年8月13日,在淞沪战役纪念日这天,杨苡与赵瑞蕻在报上登了结婚启事。但杨苡家人都对赵瑞蕻很不满意,好在杨宪益也能想得开:妹妹结婚就结婚吧,反正结婚后还能离婚,凭我个人的力量,也能照顾好妹妹和她的孩子。
04
后来,杨苡在重庆借读中央大学,1944年毕业。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杨苡一家回到南京。
在中央大学,赵瑞蕻担任助教,而杨苡先是当了一段时间中学老师后,又在哥哥的安排下来到编译馆工作。
赵瑞蕻很不开心,他只想让杨苡当全职主妇,照顾家、照顾孩子。要知道,凭赵瑞蕻一个月几十元的助教收入,养活老婆孩儿,没有杨家帮衬,挺困难的。而杨苡虽说是以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入职编译馆,但一个月工资并不比赵瑞蕻少。
同在编译馆工作的杨宪益,时不时还问妹妹“钱够不够花”。杨苡若回答“不够”,杨宪益不用钱包,钱总是乱放,这儿掏出一些,那掏出一些。
四十年代末,南京物价飞涨,货币贬值,杨苡家的日用品、食品均靠哥哥支援。这个好哥哥,真是对妹妹一家呵护备至。
郁达夫的侄子,在南京开了一家专营进口食品的铺面。杨宪益在那儿记账,乃迭一个本,杨苡一个本。乃迭对杨苡说,想要什么,记个账就行。杨苡最爱吃这家的黄油面包,常常购买。
有天,杨宪益边挥小本边抱怨:你们俩也太能消费了,我今天刚发的工资,到店里结个账就差不多没了。乃迭大笑连声说“谢谢”,杨苡心想“一切有我哥呢,有个好哥哥,就是惬意”。
解放后,杨苡一家生活在南京,而哥哥一家在北京。文革中,杨宪益夫妇入狱,在南京的杨苡也受牵连,还被造反派狠狠地打过一巴掌。
风雨如晦的日子过去,七十年代末杨苡去北京看望哥哥。正逢哥哥家有新出炉的黄油面包、牛角面包,在南京可吃不到这么正宗的,杨苡一口气吃了好多,杨宪益大发感慨:看看你,怎么能吃那么多啊?!
2001年,杨苡在北京住了两年,她总要女儿陪她去看哥哥。兄妹二人倚着沙发谈旧事,说些在外不方便说的话题。在女儿看来,他们是那么的松弛,那么的惬意,那么的满足。
2009年春天,杨苡离京前在杨宪益家聚会。杨苡还像小妹妹一样倚着哥哥,有一种撒娇的感觉。分别时,杨宪益笑着,杨苡已经哽咽了,欠身抱着哥哥大哭……
这是杨苡与哥哥最后一次见面,半年后杨宪益去世。哥哥不在了,杨苡再也没有去过北京。
《九零后》纪录片中,百岁杨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辈子最欣赏的男士,当然是我哥哥。”2023年1月27日,杨苡在南京去世。在另外一个世界,她终于能与她那了不起的暖男哥哥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