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人无癖,不可交
袁宏道说:“世人但有殊癖,终生不易,便是名士”。
癖,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种病,得治;但在有个人的眼里,却是判断一个人可交不可交的标准。
他说:
“人无癖,不与可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这个人,就是张岱。
张岱是谁?
他可能是大明朝最败家的败家子,也是大明最有才华的人之一,他更是大明最放浪形骸的段子手。
总之,他很不“正经”,前半生是富贵公子,后半生却穷困潦倒,可是却有女人说,若是生在明朝,一定要嫁给张岱。
01
世人眼中的癖,是一种病。
这种病得治,不然连活都活不好。
但张岱眼中的“癖”,却不是病,它代表一个人有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并愿意为之倾尽所有,它所代表的,是一个人人真正能为自己的兴趣爱好去付出和努力。
书圣王羲之,喜欢鹅喜欢得要命,听说某道士养了一些好鹅,浑身雪白,美丽动人,王羲之爱得不得了,准备花重金去把鹅买回来。
可道士一听说是那个写字忒牛逼的王羲之,就一分钱不要,但要王羲之写一卷道德经留下。
这个道士真是聪明人,明白王羲之的字,已经不仅仅是字了,而是一种艺术,一种境界。
王羲之一听,当即大笔一挥,写了一卷道德经,然后屁颠屁颠抱着鹅回家,也不管值不值得。
得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多少都值得。
然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世间都有很多人,连自己真正喜欢什么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说为此付出多少,他们活得随波逐流,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方向。
依稀记得有位思想家说过,大多数人是不思考的,他们不用选择方向,少数在思考的人已经为他们选择好了,他们只需要跟随某种价值观,按部就班地安排好自己的一生就行。
我觉得,这不思考的大多数人,就是张岱说的无癖之人。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交”,他自己就一堆“癖”,少小纨绔,不事功名,老来种地,远离世俗;却活成了很多人喜欢的样子。
02
万历二十五年,距离朱元璋打下天下建立明朝,已经过去了二百二十九年,此时的大明朝,科举僵化,朝堂腐败,社会文化却很活跃,逸乐流行于世,很多人也追逐着时髦的东西。
温柔富贵乡中,张岱此时在绍兴出生了。
他家是大族,书香门第,祖上三代都是进士,而且家里人还很多奇葩,有的爱茶如命,有的爱收藏,但最奇葩的就是张岱。
张家是书香之家,家里藏书丰富,足有三万多卷,所以张岱从小就喜欢读书,天文、地理、历史,随便拿一本书,也能读得津津有味。
最关键的一点,他的家人,没有把他教育成为了考取功名而读书的人,所以他能跟随自己的兴趣,自由发展,能够小小年纪,纵览百家。
读书多了,自然会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虽然小小年纪,但却也像钉子戳破口袋,慢慢冒出了头。
他读的那些书,慢慢化作他生命的养分,让他的生命,越来越有力量,所以后来在人生大变故面前,他依然有能力选择自己的方向,坚持自我。
那些他读过的书,思考过的问题,就是他能坚持的底气。
人生只有一次,但读书的人,会看到自己的路,而很多人,只能在某一条路上,被推着走完一生。
03
年轻的时候,张岱的人生有两个重点,一是读书,二是纨绔,三是不事科举,,他觉得所谓科举考试就是“镂刻学究之肝肠,消磨豪杰之志气。”
除非“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
总而言之,能通过考试的,要么是书呆子,要么少不更事。
毫无疑问,张岱既不是书呆子,也不是少不更事,所以他考了几次,也没考上,既然如此,那便罢了,从此不再参加科举。
考不上功名,当不了官,只能做个自由自在的读书人。
事功名者,不得不把时间花在勾心斗角、写报告上面,如同装在套子里,苏东坡因为写诗,还有乌台诗案,差点丢了性命。
或许正是因为他不事名利,他才能写出那些有趣好玩的文字,才能博得那么多人的喜爱。
我们喜欢张岱,并不是因为他是纨绔,而是因为他很鲜活。
祖上三代都是进士,但到了张岱这里,人生最大的目的,已经不是考功名了,而是玩乐,他那优渥的家庭背景也给他提供了可以玩乐的条件。
在绍兴,竹子便宜,灯也便宜,烛也便宜,所以家家都可以张灯,并且以不能张灯为耻。
所以张岱爱看灯,有灯癖。
三岁时,他常常在夜晚,坐在家中老仆的肩膀上去看灯笼,只见灯笼晶莹剔透,描金细画,张灯百盏,光彩夺目。
在一般人看来,如此景象,已是难得,但张岱总觉得还差了一点什么,因为灯笼不够亮,也不够密。
后来,张岱甚至自己做灯,遇见好灯,甚至不惜重金购买。
纨绔得简直令人发指。
然而,张岱玩这些,并不是为了在别人面前炫耀,比起喜欢,炫耀太廉价了,他实在看不上,也不会做。
心理学上有种说法,内心越贫瘠,越需要外在的装饰,而内心丰富的人,对简单则有着特别的要求。
所以,能简单生活的人,都是内心丰富的人。
04
张岱爱玩,玩的自然就不止一样。
张岱爱喝茶,有茶癖。
有次去斑竹庵玩耍,只见泉水如明镜,秋月霜空,他就想,不知道此水煮茶如何。
他这么想,还真是想干就干。
他把泉水取回来,反复实验,最后发现泉水搁置三天,再煮茶,效果最佳。
张岱的三叔,也爱茶,叔侄二人总是在一起饮茶切磋,百般调配,以各处名泉煮名茶,试图找出什么水煮什么茶才是最好的。
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反正茶水估计喝了几大桶,最后他们发现,斑竹庵的泉水放三晚,最能带出上等茶叶的香气。
饮用的时候,注入细白瓷杯,茶色如箨方解,绿粉初匀,举世无双。
煮茶也有讲究,最好是将沸水注入壶中少许,等到凉一点,再加入沸水,看着茶叶舒展,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
所以,就叫兰雪茶。
对兰雪茶,叔侄二人最大的分歧就是,饮用时是否加一两片茉莉,两人看法不一样。
为了找到新茶饮用法,张岱甚至养了一头奶牛,取奶之后,静置一夜,等到乳脂分离,然后一斤乳,加上兰雪茶四殴,搅拌均匀,放在铜壶里慢煮到“玉液珠胶”,冷却后就是奶酪。
张岱还尝试了很多种做法,每找到一种新秘方,就藏在密房里,谁要都不给。
兰雪茶名声大震之后,斑竹庵的泉水遭殃了,无数人都想来取此谁,就连当官的也想将之据为己有,寺内僧人不堪其扰,就往泉水里丢脏东西,张岱见了,带着家仆前去淘洗,张岱走后,僧人又毁泉,淘洗了三次,都被毁了,张岱才放弃了。
后来,张岱又找到了另外的泉水。
真是痴儿。
但可爱。
05
玩够了茶,张岱又想玩琴。
他说服了六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学琴,他们
张岱还写了一篇动员励志文,鼓动大家一起成立“丝社”,每月三聚,琴歌、涧响、松风。
他讲得意气风发,就连自己的堂弟都饱受鼓舞,参加丝社,但仍然不通音律。
小伙伴们最后都放弃了,所以张岱成了一众人里学得最好的人。
后来,张岱迷上了斗鸡,又创建了斗鸡社,把自己的叔叔也搞来当社员,但后来他知道唐玄宗因斗鸡亡国,才结束了斗鸡社。
可是这位主就不是一个能消停的人,刚戒了斗鸡,又迷上了蹴鞠。
除了这些社,他还成立了“诗社”、“读诗社”。
“诗社”历时最长,他们定期聚会,一切吟诗写诗,共赏美景,从美景中寻求最贴切的诗句。
所以,张岱是一个诗人,写了不少诗,但比起诗歌,他的散文才是一绝。
张岱爱戏,也是出了名的,更像遗传的,但到张岱这里,爱戏成癖。
张家人爱戏,家里先后养了六个戏班子,张岱从小就耳濡目染,更是深深喜欢上了这种艺术,一出戏看个几分钟,就能指出不少门道。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能看出门道,张岱就不一般。
每次看戏,有些伶人只要看到张岱在场,就四号不敢马虎。
所以张岱自夸,“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
因为爱戏,所以张岱不仅看,还亲自演戏。
他最出名的,就是“大闹金山寺”。
那个秋夜,张岱带着伶人乘船出行,只见月色皎洁,水天一色,金山寺忽隐忽现,美景一出,张岱的戏瘾就来了,于是下令停船,他和伶人们带着戏服、道具直奔金山寺,点上灯火,敲锣打鼓,咿咿呀呀就唱起了戏。
搞得僧人们都被吵醒,大家起来围观。
唱完了,戏瘾过足了,张岱率众扬长而去。
父亲五十大寿时,张岱亲自排演了几部戏,带着伶人从杭州直奔山东,只为给父亲祝寿。
张岱爱玩的东西还很多,他爱骏马,爱美婢,爱美食,爱花鸟。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世界很不好玩,都是无聊,为了吃喝拉撒就得耗费一大半时间,可是对于张岱来说,这世界就是一处游乐场,总是换着各种花样在玩。
06
张岱好美食,是出了名的。
吃东西,他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爱各种特产,只要想要的,千方百计都要搞到手,“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
所以,他几乎吃遍了全国。
他也极其讲究吃法,煮老鸡,以山楂煮即烂,或用白梅煮,亦妙。
他吃素菜,讲究适时新鲜,不时不鲜的,不吃。
他吃得最讲究的,要数水果和河蟹。
就像吃橘子,他是“青不撷,酸不撷,不树上红不撷,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故其所撷,橘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
真挑食,不知道选的时候是不是自己去选,是不是每个橘子都要先吃一口,然后才知道酸不酸?
吃柿子,“必树头坚脆如藕者”还要以“桑叶煎汤,候冷,加盐少许,入瓮内,浸柿没其颈,隔二宿取食,鲜脆异常”。
张岱选柿子是不是要先咬一口,不咬怎么知道脆不脆!
他吃河蟹,更是挑。
每到十月,河蟹正肥,张岱就忍不住了。
搞来一堆河蟹,邀一群好友,一边吃蟹,一边喝茶,日子如同神仙。
他吃牛乳酪,必须是自制的,所以他养了一头牛,
“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觔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
喝茶的时候,他研究各种饮茶秘方,然后全部放进藏宝室。
等到吃美食的时候,他又研究了各种做菜秘方,也全部放进藏宝室,这个藏宝室,就是张岱自己的秘方库。
人生许多事情中,吃是最重要的一件,但很多人吃,总是很敷衍。
大多数人一生都在为吃忙碌,但吃饭的时候,却总是敷衍了事,吃饱就行。
07
年少的张岱,整个就是一纨绔子弟。
但他绝不是不学无术,而是博览群书,所以玩着玩着,他决定要干点事情,干什么事情呢?
古人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所以张岱想写人,写那些有“义烈”之举的人,因为放眼整个大明,奸佞小人多不胜数,达官贵人却多是小人,不见节烈。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义烈不仅不在达官贵人中,而是在被人们看不起的社会下层人士里,“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每每想到这些,张岱就觉得羞愧。
所以,他写了《古今义烈传》,就是要人们看到这些人,找到社会失落的义烈。
这一写,就写了五百多人。
崇祯五年,终于完稿了,这一年,张岱35岁,他接着就开始编撰《石匮书》,想把真实的大明历史记录下来。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大明王朝就此终结。
不久,清军大举入关,攻占了紫禁城,建立了大清。
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但清朝统治者不顾汉人习惯,强行要求人们剃发,“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一些士大夫和在野文人以死明志。
张岱的好友也在和人大谈古今忠烈之后,投水自尽。
堂弟燕客,也在国破家亡之际,从纨绔子弟变成英勇战士,最后战死沙场。
没多久,他的山水知己也殉节而死。
那一年,张岱48岁,大明没了,他历经亲友离世之苦,家破人亡,张岱一介书生,无力救国,也无力拯救人民于水火,他那一双羸弱的手,一直纤细的笔,就连家人都保护不了。
他想去隐居,想自我放逐,但他很快就放弃了隐居的念头,放弃了万贯家财,他想把自己未完成的事业完成,继续写完《石匮书》,为故国写史。
然而,偌大的国家,都在战火之中,要么都归顺清廷,张岱不愿如此,只能逃进深山,活得像个野人,经常饿得半死。
颠沛流离之中,张岱回望以前几十年的生活,恍如一梦。
这世间名利,最终不过一场空,能常驻心间的,不过是才华志气而已。
08
后来,张岱租住在快园中,著书立说。
但他已不是富贵闲人,而是一穷书生,为了生活,他学习务农,自己种地。
曾经的纨绔子弟,连锄头都没摸过,现在,却能挑着臭烘烘的粪便,还自得其乐。
他苦苦支撑着一家老小的生活,只能广开经营门路,他学习养蚕,但是只有几棵老桑树,根本不够,又没钱买桑叶,结果还是东挪西借,不成样子。
他还试着养鱼,但也不成功。
生活虽然艰苦,但好歹不用颠沛流离了,他也能安心写书。
年复一年,他认真考证,四处收集史料,不断编撰《石匮书》。
耗时近二十几年,终于完成了《石匮书》。
但张岱最为人们所称道的,不是史书,而是散文,比如知识百科《夜航船》,比如小品文《陶庵梦忆》,还有《西湖梦行》、《三不朽图赞》、《西湖梦寻》等大量文学著作和戏曲、小品、茶经等。
他的文采,真是一绝。
在他眼里,冬日是“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刚下过雨,他看到的世界,可不仅仅是雨后的良心,而是:
新雨过,收叶上荷珠煮酒,香扑烈。
午夜之时,他抬头一看:
曲倦灯残,星星自散。
他形容自己时,就说: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
因想余生平,
繁华靡丽,过眼皆空,
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张岱将他的一生,活成了不死的一生,只要后世还有人看他的书,他就不死。
09
有人说,张岱若活在今天,一定是最大的网红。
因为人们崇尚有趣的灵魂,崇尚“好玩”的人,而有趣和好玩,又那么稀缺。
说起好玩,在古代,张岱估计无人可比。
六十多岁的时候,张岱就为自己写了墓志铭,他说: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如此爱玩,如此会玩。
他在《夜航船》里写的东西,简直可以说是明代的百科全书。全书共计二十卷,分为20大类,125个小类,收录4000多个条目,可谓包罗万象。
他讲唐朝选宰相是这样选的:
把几个候选人名字写了放在琉璃瓶中,焚香祷告,然后抓阄。唐玄宗亦然。
他还写如何辨凤:
凡像凤者,有五色,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雏,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鹄。——辨凤之法,和屠龙之术可以齐名。
梁启超说:
“我以为凡人必须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那么生活便成沙漠,要他何用?”
趣味是什么?
就是一个人做喜欢的事,成喜欢的人,于生活中得到乐趣,而不是日复一日,把一天过成一个星期,把一个星期过成一个月,把一个月过成一年,把一年重复成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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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托夫》里说过一段话:
大多数人在20岁或者30岁时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成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一天天地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
很多人说,有些人会玩,是因为他有钱。
其实这样说的人,根本就不会玩,就算有钱了,他也只是花钱买乐,根本就不懂玩的真谛。
当然,像张岱这样,有丰厚的家产,可以玩的方式当然会更多,但玩的真谛,在于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方式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兴趣。
张岱晚年时很穷,但他也玩得很好。
真正的会玩的人,不是放纵,而是收敛,收敛自己对外在的执着,找到自己内在的清静,是取悦自己的内在自我,而不是放纵外在形骸。
文|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