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韩国电影《下一个素熙》?
答:
这届平遥国际电影展(6th PYIFF),以不思议的方式在年关之际降至。电影宫成了飘雪古城的中心,也是最温暖的一处地方。近十部电影看下来,韩国导演郑朱莉《下一个素熙》是我最满意的一部。可以说,它在开场不久,因手机直播导致,发生在餐馆的一个起手式,就已经完胜绝大多数同期展映的华语电影——在涉猎相同、相近议题的情况下,这样的同台较量,水平高低一眼可见。显然,在全球化或抗击疫情的大背景下,不同地方的创作者,大抵都在思考相似的,全球化红利与数字自由魅惑下,人被推拉牵引,最终变形和异化的普遍性问题。然而,受阻于种种原因,华语电影往往只有一出安全的套路拳法,无法呈现更加复杂,参差多态的深度解读。
郑朱莉前作《道熙呀》,也是关于一个名带熙字的女孩,也是由裴斗娜主演。不过,作为八年前的电影,我记忆无多,只记得人物关系情感,暧昧不清。此番《下一个素熙》,却把批判现实的主题,彻底挑明:韩国社会没能注意和保护好底层年轻人(就读于职业学校的年轻人),反而把他们一次性打包,倒手转卖,送入残酷的社会齿轮下,充当廉价的血色润滑剂。
作为主人公,片名中的素熙,在有“下一个”的同时,似乎还存在“下一个”,或“前一个”素熙。如电影所描绘的,素熙作为主体,也是一名受害者,却被外包公司压榨,被职业学校抛弃,一再被涂抹,不断遭致有错,有罪论,是个问题学生。公司以高压打击(PUA)为主,学校以“为了你好”(教条)为诱引,合力将素熙变成了柱状图和数据表上的一个隐形数字。素熙在电影里,是可见的,灵动的,会率先砸破青春鱼缸的少女。而在结构和建制层面上,她是不可见的,是一个日常潜伏,总会出现,大家争相想要甩掉的麻烦。
当活生生的个体变成了统计学层面的大数据——如同当下捆绑着每个人的智能手机,她的爱好,她的欢乐与悲伤,都被锁在了手机之中。
孤独?
素熙没有开口说过这个词。她踩着拖鞋,独自走在冷清的路上。一次次直接爆发的冲突中,素熙是一个会为朋友撑腰,看不惯就出手的血性年轻人,然而,当她有了自己的麻烦,朋友们帮不上,家长始终局外迷糊。
《下一个素熙》呈现了一个“意外的结构”。在前半段,素熙变成了KPI考核下,一头追逐胡萝卜的驴子。电影不断重复这些业务员,如何在日夜无休的语音轰炸中,分门别类地应付难缠顾客,诱导他们继续消费,维护大公司利益。她们是汇集声音、吸纳并消音的墙壁(片中有一段表现声音如何铺天盖地、潮水巨浪般袭来的场景),如同被大公司外包到印度等人力密集国家,充当全球猎身的客服团队。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韩国全州,但合同薪金毫无保障,处于成年关卡的素熙,基本上充当了一个被剥削,设计,随时可替换的螺丝钉。换言之,这份工作除了忍耐和重复,并没有其他多余价值,由随时可被甩手的菜鸟实习生来担任,再适合不过。
在后半段,当素熙的朋友和工友,一个接一个,被召唤到镜头前。我惊讶发现,他们看起来懦弱、笨拙、可笑、胆怯、孤独的罅隙,居然全部都有合理的性格晖照。电影前半段,当素熙在场时,观众会留意到前辈的不贴心,在工厂里充当受气包。闺蜜的逃避,近乎自毁的吃播方式,没心没肺。工友的城府,表现出素熙抵触,无法接受的老成世故。当他们觉得对素熙有所愧疚的时候,电影的群像塑造,也动人了起来。原来“下一个”,很可能,或本应该是他们——他们没有成为素熙,选择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电影里的现实,离我们并不遥远,甚至过于接近。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很可能就是提升效率要求下,每单快了三秒的外卖配送,或是直播下方评论,一句句难听的、骂人的话。从社会达尔文爱好者的角度来说,素熙的背后,只是一桩无法扛住压力的悲剧,她的硬度足够,韧性却不够。实际上,选择用这样的词汇来描述一个人,那多少已经不近人情了。是的,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扛住压力。然而,当所有人都扛着天花板的压力,压力只会越来越重,越沉。人,终归不是机器。在全球化与大数据的美好幻觉中,享受速度与快乐的,好像是手机。感受痛苦的,却是真实的,个体的人类。所有东西看起来都触手可及,任何一个人二十四小时随时随地都应该被找到,但最后,人与人之间,还是隔了一张纸——比纸还薄,透明的,不可名状的,无法穿透的东西。它将每个人,与其他人隔离开来,也将素熙和这个世界,区隔开来。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珍贵所在,也是素熙之所以为素熙的悲剧所在。
冲击体制的猛烈力道上,影片在韩国电影列表里,多少显得势单力孤,但在重新组合,试图还原一个少女的生活拼图时,《下一个素熙》的裴斗娜,仿佛化身为一个长大后的素熙。她变得更有力量,更加直接,却还是像素熙投射出来,纤瘦,颀长的,成年的影子。在与主人公错身而过的那场戏中,裴斗娜背对着素熙在领舞,几乎不用观察素熙的身体语言,也知道她必然还跳动着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即便她们并不相识,但在那一刻,领舞的她,确实是她长大后的影子。
电影用良善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当悲剧一再发生,他们应该感到不安,难受和愧疚。受害者该洗脱清白,诚实地活过,真实地离开。有罪的,另有其物。而从《薄荷糖》到《素媛》到《寄生虫》,太多韩国电影一直在说,这个社会,无论看起来多么殷实富足,光鲜亮丽,再了不起的国家,它都是有罪的。《下一个素熙》没能找到解决结构矛盾的方法。若是可以一击之下,便瞬间轰然倒塌的东西,那素熙大概早已挺身而出。它需要时间,需要更多人站出来。进步与保障,或许要比我们想象的来得要慢,而遗憾的是,一批又一批年轻人的迅猛成长、头破血流,又来得那么快。正如更遗憾的是,没人能多给主人公素熙一些温暖,一个拥抱,一点爱的回应,好让她在残酷的现实社会坚持下去。当她在排练房大汗淋漓,跳完一支热舞,那仿佛已经是她燃烧自己,最后的取暖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