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旅途中,遇到最奇葩的事是什么?
二十多年来,每年年底,都能收到南方一位朋友寄来的一份年货,东西不多,也不贵重,两条烟,两桶茶叶,几样腊肉。
烟是好烟,茶叶也是我喜欢的茶叶,腊肉里必有两只大鹅,其它的是当地晶莹剔透的散养山猪肉。
二十多年来,未曾中断。
那年三月,受单位指派去广州参加一个活动,因为有发言要求,我带着精心准备的发言稿坐上了从北京西客站开往深圳的火车。
有人疑问单位派遣还不坐飞机,火车上要颠簸二十几个小时,有福不会享!
当时我工作时间不久,没有那个待遇,即使坐了软卧,还是单位主管大笔一挥特批的,以我当时的级别,只能够坐硬卧,还是主管考虑到我要在旅途熟悉演讲稿,软卧里安静一些。才本着“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的原则,照顾了我一回。
软卧包厢四个床位,卖出了三张票。隔壁就是高级软卧,两个床位,卖出了一张票。
和我同包厢的是两位年轻人,不到三十的样子,应该比我大不了两三岁,带了几包行李,放在空着的那张铺上。
我为了看资料清净,特意把下铺换给了他们,自己爬上了另一张上铺。
很快大家互相认识,我听他们也是北方口音,应该是去南方出差,他们听我也是北方口音,我那时刚毕业不久,口音里还夹杂一点东北味。
他们说自己是跑新闻的,没说自己是记者,我坐在上铺,看到他们放在对面上铺的行李有一个大提包拉链开了一截,露出里面硬质箱子的一角,隐约认出“新华”两字。
他们说隔壁高级包厢是他们主任,一个人包了一个高级包厢,因为他们主任有神经衰弱的毛病,稍微有点动静就睡不着。
我心里嘀咕,火车上还有没声音的地方?哪里不是“咣当咣当”响,搞特殊就搞特殊,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年轻人在一块就是有共同语言,没多久我们就彼此熟悉起来,干脆我也不看资料了,爬下来围着小桌子坐着我们三个聊天。
车过聊城要停五分钟,也许是三分钟,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反正停了一会儿,我们下去买了五香花生米、酱驴肉、扒鸡、瓜子和啤酒,回到包厢吃喝聊天。应该还有一包蚕豆,油炸的,很酥脆的那种,可惜当时凌晨五点钟左右,初春时节,车站上光线不好,我们被小贩糊弄了,蚕豆非但不脆,三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都咬不动,还有点怪味,像春节放久了变质的油炸豆腐泡。
一个小伙子推开窗户把那包油炸蚕豆扔在了铁轨旁。
我们买了两包啤酒,好像是东阿泉啤酒,现在应该没有生产了,工厂早被华润收购改生产雪花啤酒了。
三个人在包厢里喝酒聊天。话题自然说到此行的目的。
我因为是单位派遣的公开的学术会议,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就大大方方把我扔在铺上的发言材料递给他们看。
他们好像对学术方面的事情也不是太感兴趣,看了看我的发言稿的开头部分说不少重量级的人物都出席,看来这次会议级别不低,兄弟一个人单枪匹马过去,可见上级对你多么重视,看来弟弟飞黄腾达之日不远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哥们两个。
我赶紧说借两位哥吉言,真有那一天,咱们喝好酒。
另一个年轻人这时候插话说你们上级我采访过,还是四年前,他工作在西部一个省,很有能力,也有魄力,上层基础非常稳健,怕是很快就要更上一层楼。
我没搭他这话,背后不议论上级,这是职场规矩,你接什么话都有可能被别有用心者抓住把柄。我和他们萍水相逢,不知道对方的详细情况,不知道他们和上级关系到底如何,他的话里也透露出他们是记者,有些记者,套路深得很,也喜欢扯虎皮拉大旗。如果没有很深的交往,还是少说为妙。
继续喝酒,聊天。他们中一个人忽然说,你刚才说是三天后会议才开始吧,怎么去这么早,还有别的事?
我一时不明白他这句问话的深意,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出于某种不信任的目的,于是实话实说,上级因为不能亲身前往,特意指示我会议前安排时间单独拜访几位与会的学者,向他们当面做些解释。
因为是实情,我说的不急不缓,语气神态普通平常,他们似乎深信不疑,进一步说恭维话说重要的公事指派给我,领导的私事也让我参与,看来我真的不是池中物。
我打着哈哈,提起啤酒瓶子和他们喝酒。
我总觉得他们在防着我什么,感觉很不舒服。
我已经确定,他们是记者,从设备包装上露出的“新华”俩字,应该是“大媒”,应该是属于有资格写“单独汇报材料”的那一种。
我忽然脑海里有了个想法,只是不敢确定,觉得不会那么巧,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我在北京通过岳父的关系结识的一位前辈,很有威望的那一类人,因为喜欢围棋,经常安排工作人员接我们两口子去他家过周末,他们家陌生人几乎不可能造访。
老前辈膝下已经没有亲生儿女,过继了弟弟的一个儿子给他们养老,当然这只是一个说法,老两口的养老用不着他这个过继的儿子,只是老辈人香火观念重,不愿意断了传承,算是晚年的一个安慰。
老前辈的继子当时在南方一个县工作,正是这趟火车路过的一个地方,我听说前些日子那里出现了不愉快的事情,因为矿产和林业资源的矛盾闹得动静挺大,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趁此机会搞事情,歪曲事实张扬这事,已经传到老前辈耳朵里,还和我唠叨过几句。
我知道这件事的根源不在前辈继子身上,他当时拿到手的是已经生效的协议,那些协议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生态平衡,属于杀鸡取卵的做法,他试图扭转那个状况,动了一些人的奶酪。
有些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是碌碌无为之辈,只是需要时间。
火车一刻不停出山东,入河南,经安徽,过湖北,跨过长江九江大桥进入江西境内。
我们只是聊天,早就不再喝酒,偶尔躺铺上眯一会儿,醒来后接着聊,相约着回北京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带着老婆孩子聚聚。
车过南昌,逼近吉安,两人开始收拾东西,说是在吉安下车。
当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临近傍晚,我愈发认定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吉安站,我送二人下车,看到了他们的主任,个头不高,有点胖,穿着皮夹克和水磨蓝牛仔裤,戴一副黑框眼镜,发际线几乎退无可退,聪明的大脑门闪闪发光,一脸严肃,冲着我点点头,招呼两个手下说“走吧”。
火车再次喘着粗气驶离吉安站,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怎么办?应该怎么办?我把手机攥在手里,一个人在包厢里拉磨。
什么也没有发生,躺铺上六个小时到终点?
我和他只有几面之缘,没有什么深交,说起来我的朋友是他的继父,虽然是经过岳父大人牵线搭桥认识的,可是我们平辈论交,老爷子下棋高兴了就称呼我是小老弟,我自觉执晚辈礼,没有奢求过麻烦老先生什么。
就当我不知道这事,没有心不安的理由。
可是我不能欺骗自己,这件事毕竟我知道了,无论最后发展势头是什么,我希望真正做事的人能有做事的机会。
犹豫了许久分钟,我拨通了前辈继子的电话。
“我在去广东的火车上,很快路过你那里,老爷子让我捎了点东西,如果你方便,看看能不能亲自过来取一趟。”
我特意加了“亲自”俩字。他犹豫了一下,说自己就在县城,到时候在车站广场等我。
车到站,是个小站,特别小的战,很简陋的几间平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铁路巡道工的临休房。火车停留一分钟。
我提着皮包穿过一道狭长的铁栅栏,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同下火车的就三个人,另外两人像是母女,岁数大的女人背着个大包袱在前面走,年轻女孩频频回头看我,我冲她笑笑,心里莫名有些虚。
走出站台,是一个大广场,几盏昏黄的灯,有些无精打采,三月的江南有些湿冷,一阵风起,灯影摇曳,竟有几分凄凉。
站台在高处,山里的夜宁静空灵,远处星星灯火,应该就是县城,只是在站台和城区之间,是空洞的夜。
一辆车停在站台广场上,闪了几下车灯,我走过去,快到车旁,后车门打开,老前辈的继子探出身子,伸出手,说“辛苦了”。
我瞄了一眼车里,没有别人,又四周看看,一个精干的小伙子,躲在远处灯影里,吸着烟,烟头火一闪一闪,像落在这片沃土上的一颗炽热的星星。
老前辈的继子闪开身子,把我让进车里,随后他也跟着坐进来,顺手把车门关上。
我在有限的空间里最大幅度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说这一路,真遭罪,喝酒聊天,硬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睡了两三个小时。
对方搭话说没买张卧铺,这么远休息不好可不行,一会儿找个好点的宾馆,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明天给我接风洗尘。
“没那福气啊,今天晚上必须赶到广东,预定好的宾馆必须按时入住,万一老婆查岗,容易解释不清。”
对方笑笑说行,一会儿我让小罗去送你,小伙子年纪不大可是老司机,技术很好,这条路他也熟。
“也好,一会儿我在车上睡会儿,那两个家伙,真能聊,不愧是大媒体跑新闻的,这一路,出了西客站就开始滔滔不绝,我想睡会儿又不好意思,还是人家领导会享受,自己开了间高级卧铺,一路睡到了吉安,要不是他们下车,怕是要聊到广东去。”
“干新闻的都是好口才,一般人聊不过他们。”
“老爷子挺好,每天还是遛遛鸟,下下棋,打打太极拳,吃的好睡得香,你不用惦记,把眼前的事处理好就行。捎话说别有顾虑,放心大胆干,遇事多想想,未雨绸缪嘛,尽量别给别人落下口实,突发状况要重点关注。”
“回头你回去如果有时间多去看看老爷子,我看着你的话他更能听进去,比我这当儿子的强。”
“放心吧,老爷子上周赢了我两盘棋,最近心情特别好。”
“要不吃点饭再走,这里的腊肉、红鲤鱼和粉蒸肉不错。”
“不啦,有机会吧,现下身不由己,还是先完成任务再说。”
他下了车,过去和司机交代了几句,又返回来跟我说他还要等个人,就不送我了。
我还是下了车,和他握手,互道珍重,告别。
六个小时后,在预定的酒店办好入住手续,进入房间不久,接到火车上两个青年中一个人的电话,问候我是否一路平安,有没有入住酒店,嘱咐我好好睡一觉。
我把手机凑近电视,又离开,电视机正在重播刚刚上映的李亚鹏、许晴主演的电视剧《笑傲江湖》。
一切都波澜不惊,此后若干年,爱下棋的老前辈过世,他的继子一路平步青云,从县里到市里又到省里,虽然一直没有江北履职的经历,也算比较顺遂,每年年底那一包年货,是远去的几乎不能想起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