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邵阳绥宁苗族村寨的花桥月夜情歌
恰逢中秋之日,在法定假日里,我有了空闲,遂赴米水村的友人之约,前去踏看月亮湾。米水村是一个神秘得像神话般的苗族村寨,月亮湾是一个美丽得如梦境的地方。村里准备把这作为景点开发出来,发展乡村旅游。
当我与村里的老友溯流而上,经过月亮湾下游那座古朴而美丽的花桥的时候,我在这里驻足。我来到这座我熟悉的花桥,又恰逢中秋节,触景生情,我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月夜,悠扬的情歌声仿佛与莳竹河水一起流淌。
那年,我在月亮湾沿莳竹河而上的寨市苗族侗族乡工作。那是一个中秋之夜,我与一位同事从他家里出发,乘一叶小舟,沿莳竹河顺水而下。
同事的家就在月亮湾上游,是一个叫岩塘的地方,与月亮湾所在的米水村邻居,但属于不同的乡,两乡村民均以苗族人为主。
月亮湾是一个长长的弯弯的河潭,因像弯弯的月亮镶嵌在米水村边而得名。河潭下面是一长滩,长滩两岸是宽阔沙滩,沙滩绿草如茵。两岸河床边上长满高大枫杨树。
那晚,圆月如期而至,明亮洁白。在月光的清辉里,我们在平静的河潭里撒好网,下船坐在岸边拿起钓竿,静静地等待着鱼儿上钩。
时间随着河水流动,我的心思却凝固在钓竿与河面上。河面起了微风,有几许凉意,是秋天的凉风,在这样的夜晚却也有几分诗意。水里的鱼儿好像在故意戏弄钓竿,时不时碰一下钩和线,钓竿有稍微的震颤。鱼儿迟迟不吃钓,竿子动的时候让我惊喜一下,可瞬间的平静又让我变得懊恼起来。同事平时钓鱼时就常笑我,说我钓鱼的性情修炼得不够,功利心太重,即便碰到鱼也难以钓上来。同事从小在河边长大,是一个钓鱼的里手行家。不一会儿他就钓起了一条鱼来。我走近看时,对他的钓鱼方式,大跌眼镜,真是太诡异了。同事的钓钩不是钩在鱼嘴里,竟然是钩在鱼背上,差点让我笑破肚皮。
同事好像是习以为常了,他告诉,入秋的鱼不像春天的鱼,春天的鱼嘴贪,看到饵料一口咬住,你拉上来就是了。秋天的鱼狡猾,不太吃钩,它们发现铒料后,不马上动嘴,而是在饵料周围窜来窜去,只要手感好,一样能把鱼钩上来,这叫歪打正着。
同事钓上这条鱼后,收了竿,他朝我诡秘地一笑,说要带我去一个很有趣的地方钓鱼。
于是,我们重又上了船,出了河潭,顺滩而下。下完河滩后,在月光里隐隐看到河岸边横卧着一座花桥,花桥架在流入莳竹河的支流上。船离花桥越近,桥上的飞檐翘角及桥塔上鸟雀塑像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
同事很熟练的把船停靠的桥下的一块巨石边,我们带着钓竿上岸,爬上巨石。巨石上已坐了五个上了年纪的人在静静地钓鱼。同事与这些人好像非常熟悉,他向这几个人轻声地打过招呼后,双方无必须多话,我们便选了个位置开始下钓。
月亮已经升得高高地了,我们此时处在两条河的交汇处,河水潺潺,月光溶溶。突然,河岸的山路上响起了一声悠长的男子的呦嗬声,接着又是几声,山鸣谷应。山路上的人每打一个呦嗬,声音都不相同,应该有多个男子。接着,不远处有女子的声音在回应,也是呦嗬声,同时还伴着一片清脆的笑声。是一群女子,她们听到男子的呦嗬声后,一边走一边嬉闹。
同事在我耳边低语道,鱼儿上钩了。
呵呵,原来同事说的有趣的钓鱼地方,指的是这个啊。这是苗乡的传统习俗,称之为月夜情歌,是苗族村寨以山歌谈情说爱的月夜。
在古时候,八月十五之夜,是苗族青年举行跳月活动的夜晚。这天晚上,在月光之下,寨子里的青年男女身着盛装聚集在固定的地点,相互寻找心上人,倾吐爱慕之情,表示要像苗族传说中的水清和月亮的恋情一样,心地纯洁明亮,永结白头之好。
记得同治版绥宁县志之中,有一个清朝初期的官员,去黔省时,路过绥宁,将所见所闻赋古体诗一首,诗中有两句描绘了绥宁古代苗族青年男女跳月的情景:“地僻蛮烟聚,林深犵鸟通。群苗欣跳月,庶草自成风。”只是后来,清朝官府为了王化苗民,把绥宁的苗族跳月活动视为“有伤风化”而禁止。
我在米水听到月夜情歌的时候,已到了二十纪九十年代初,看来苗族村寨的跳月习俗,当时的清朝官府是禁而不绝,直到那时还有遗风。
听声音,男女的队伍越走越近,可两支队伍走到花桥的桥头时,他们便停下来了,没有人进入花桥内。苗家花桥类似客家人的廊桥,桥梁为石头砌筑,桥上有干栏式木建筑,石墩的上方建有桥塔,两边设有长木板供人坐下歇息。
我原以为两支队伍会到桥上相会,坐下来唱歌聊天,可他们没有,只是各自站在桥的两头。双方就在桥头开腔唱歌,你来我往,高声歌唱。此时,我的钓竿有鱼吃钓了,桥头在唱歌的时候,我接连钓上了几条大鱼,而我的同事却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好像在闭目养神。其他的五个人也一样。我看到同事的钓竿顶部开始急剧下沉。我说,有鱼在吃你钓了。同事用手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继续闭目养神,手里好像没有钓竿这回事。
过了一会儿,同事突然抓住我的手,低声说,成了。我看到花桥上有一对人走了进去,并排坐在一起。接下来就有第三对,第四对……到最后,没有进入花桥的青年男女悄然离去,看来他们今夜空手而归,如要找到心仪的人,要等到下次的月夜情歌相会了。
坐在花桥上的一对对情侣的歌声不再高声了,声音压得非常低,让山风声与河水的流水声淹没了。
我们也该收起钓竿回去了。同事收钓竿时,拉上来了一个大鲤鱼,也许因为它在水里挣扎的时间过长,已疲惫了,出水时它已经老老实实。
同事那年五十多岁,据他后来跟我讲,他和他的妻子年轻时,也是在八月十五的月夜,也是在这座花桥上,他们通过以歌为媒,结成了终生伴侣。他与另五个人当时就是歌友,他们也是一样,在这座花桥上通过对歌找到了伴侣。他们常在这样的月夜装成钓鱼的模样,一是来偷听情歌,因为他们太爱山歌了,二是以这种方式来勾起他们对年轻时光的美好回忆。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又来到了这座美的花桥上。这突然想起,现在这种桥有一种很时髦很响亮的名字——风雨桥。我想那是文人墨客抹着脑袋想出来的名字,是一种历史的误解臆想。其实,在民间,不管是苗族还是侗族,它原来的名字就叫花桥。因为这种桥上有情歌,也因为这种桥上让苗侗年轻人的爱情开花结果。
我现在已从那时的年轻小伙变成了如今花白头发的中老年人了,真是物是人非。我站在花桥上想,今夜会不会有年轻人到这里来唱情歌呢?我只能遗憾地摇头,不会有了。现在苗乡的年轻人都已外出,寂寞的村寨,只有老人在守护,月夜情歌只留在我和花桥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