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一双绣花鞋垫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我有事没事时总是会想起。
那时候我才16岁,花一般的年轮。只是,我过得有点苦涩和无奈。高中读了一年就辍学了,原因很简单:穷,家里拿不出钱。每次离家去县城上学,跟父亲要学费生活费我就跟向人讨账一样难受。我难受,父母心里更难受。
罢了,不读了。
我偷偷抹了把泪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学校。跨出校门那一刻,我的心比吃了黄连还苦。
回家时正是春耕农忙,郁郁寡欢地打了个把月牛屁股,村里发出通知,说村小要招一个代课老师。日子几近灰暗的我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挑灯夜战复习了一个月,老天有眼,竟然被我考上了。春天真是播种希望的季节!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那一刻,我幸福得像花儿一样,菖卜河畔灰暗的天空瞬间变得风轻云淡,就像一位婉约多情的女子在向我招手欢笑。
我代课的地方叫牛子界。这地方离村小学比较远,为了照顾年轮偏小的一、二年级学生走路难,就设了一个小分校。学校是刚建的一层砖房,两间教室窗明几净,一间活动室摆了一副崭新的乒乓球台,外围还加了2米高的围墙。在80年代,算是比较好的条件了。要知道,我5年的小学时光可是在乌漆码黑的庵堂改成的学校度过的。一条菖卜河从学校旁悠然而去,河水清且涟漪,陪伴我打发了不少课余时光。
分校就我一个老师,复式教学,文化体育音乐美术全教。苦是苦了点,工资也不多,但我乐在其中。毕竟,我成了好多人嘴里的老师,叫得很真诚,绝不掺杂半点敷衍的那种。而且,是全乡最年轻的一个老师。我很自豪。
那天的天气很好,依然秋高气爽。下课了,学生们一窝蜂嗡嗡地奔出学校回家吃中饭去了。白花花的秋阳下,学校一下就变得空荡而冷寂。 有孩子的地方就有欢乐,就有希望啊!我暗自感叹,提了饭盒朝河边走去。
学校离家比较远,回家吃中饭不方便,中饭我都是用饭盒带到学校吃的。天气好的时候,河边一块光溜溜的大青石就是我最好用餐的地方。河岸杨柳依依,随风飘舞。河水鱼虾嬉戏,怡然自得。不太好的饭菜就着这美丽的风景让我也吃得美味无比。
快到河边,远远地,我就看见有个人坐在大青石上,右手还不时朝河里丢着小石子。走近一看,是二年级的班长小东。一个既聪明,读书又努力的孩子。
老师。小东也发现了我,叫了我一声便埋低了眼睑。
小东,你怎么不回家吃饭?我问,问过后才发现多余。那年月,分田到户了,有钱人家少,但没饭吃的人家不多了。看着小东,我心头有点发哽。
老师,我这就回去。说完,小东拔腿要走,被我拉住了。老师对读书好的学生总是会多一份爱护和怜惜。
吃我的吧。我把饭盒递给小东,笑笑说。老师的饭菜也不好,填肚子没问题的。
不行不行。小东急得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吃了,下午你哪有力气给我们上课。说完又要走。
才7岁多的孩子,真懂事。我又拦住了他。我把饭分成两份,递给他一份,我留了一份多的。
吃吧,正长身体,不吃饭怎么行?我把分好的饭递给小东。以后中午就和老师一起吃。
小东眼睛一红,接过了我递给他的饭。
一个下午我都在想,小东的家到底是个什么家庭呢?我决定放学后去小东家家访。小东很高兴,带着我一跳一蹦地直奔他家。无忧无虑真是孩子的天性。我笑着跟在他的屁股后头。
傍晚的天空,红霞一片,金灿灿的稻子挤满了田野,在轻柔的晚风中欢呼雀跃。牧归的农人扛着农具,吆喝着老牛,从山间地头奔着自家屋顶左顾右盼的炊烟怡然而去。菖卜河畔美得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漫山遍野流光溢彩。
爱从内心生,美自心坎流,好心情自然就有好风景。
小东的家就在一片楠竹林里,单家独院,老旧的木房子有点歪斜破败,屋顶的瓦片儿有的被风雨刮得挪了位。怕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几只鸡似乎早就饿坏了,看到主人回来,咯咯地一拥而上。眼前这一幕似乎与菖卜河畔流光溢彩的风景有点格格不入。
姐,老师来我家了。一到屋前,小东兴奋地喊了一嗓子。惊得卧房樑上休憩的几只小鸟扑一下全飞去了后山。
姐在这里。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对,有点像黄鹂,脆脆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你?你就是小东的姐?我转身一看,原来是小学同学小玉。小玉刚从山里回来,一张好看的瓜子脸汗水涔涔。肩头背了个竹篓,竹篓里满是金灿灿的金银花。
小玉和小东一样,书读得好,歌也唱得好,人也长得秀美可人,曾经是老师嘴里的金凤凰。可是,不知为什么,小学没毕业就不见人了。让我们一个班的男孩子忧郁了好长好长时间。
浩子,是你当了小东的老师啊。小玉也认出了我。顾不上擦把汗,赶紧弯腰放下肩头的背篓,满背篓金灿灿的金银花映得她那张瓜子脸越发的秀美。小东经常叨叨说老师对他好哩。
小东读书好,我喜欢。我随口答着话,双眼依然打量着小玉。这么多年没见,小玉出落得更加水灵了。
进屋吧。小玉脸上红霞一掠,把我让进了屋里。
爸妈呢?小东?进了屋,我才猛然发现一个问题。我来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一个大人?
爸在房里躺着,妈早就没了,是姐把我带大送我读书。小东生怕失去了这唯一的依靠,双手用力地搂着姐的腰。小玉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下两行滚烫的泪水。
我知道小玉为什么突然不读书了。生下小东没多久,小玉爸妈去枫木湾排木场放排木挣钱,没想到双双落水,妈妈被汹涌的江水无情地带走了,爸爸在放排客们的搭救下侥幸捡了条命,却被排木撞断了腰脊,下身瘫痪,一直卧床不起。
我怔住了,这么多年下来,我不知道这两姐弟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屋外突然刮来一阵凉风,透过门缝打在我的身上,我的一颗心突然生疼生疼。
可是,除了叹息,我仍然只有叹息,给不了这个多难而窘迫的家庭任何帮助。只能每天多带点饭菜,再就是竭尽全力辅导小东的功课,我希望他好好长大,好好读书,拥有一个好的未来,为那个苦难的家带去生气与活力。
记得是一个隆冬的日子。天气很冷,还下着绵绵小雨。从我家到学校大概有6里路程,早上9点开始上课,我得提前赶到学校。去学校得走一条机耕路,这路应该还是农业学大寨的产物吧,早就被震天响的手扶拖拉机碾压的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气,到处是泥泞积水。尽管我走路走得小心翼翼,可等我走到学校时,解放鞋还是进了水,双脚湿漉漉的好难受。
老师——。还没进校门,小东就快步迎了过来。
这么早?我奇怪了。我跺了跺脚,想把沾鞋面上的泥巴抖掉,无济于事,鞋面一样还是面目全非。
姐说要早点来。小东说。
我这才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小玉。她身穿一件碎花点缀的外衣,宛如寒风中一朵傲然盛开的梅花,高洁,素雅。猛然间,让我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鞋子湿了吧,给——。小玉走了过来,从身后掏出一双好看的鞋垫,一对好看的眸子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灼热灼热的,咬人心坎。多谢你,浩子,这次比赛,小东拿了第一名。
我感觉自己教书还是挺有天赋的,没人带更没有去哪儿进过修,全乡统考拿了一、二名。小东参加数学比赛技傲群雄,拿了冠军。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老师,这个鞋垫姐姐熬了好多夜才做好的呢。小东依在姐姐身旁,好心疼的样子。
要你讲。小玉瞪了小东一眼,却流淌着一脸的幸福。
小东自己争气。我笑着摸了摸小东的头,没多想,就伸手接过了小玉手中的鞋垫,大大咧咧地说:鞋子湿了,正好用上。
接过鞋垫,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小玉俏脸一红,竟然转身一溜烟跑出了校门。怎么就跑了呢?我怔怔地望着小玉远去的背影,有点摸不着头脑。
世事真是难料,没想到,小玉这一跑,竟成了我记忆中永远的风景。
细细端详,小玉纳的鞋垫是真的精致漂亮。绿色的布面红色的绣字,几朵含羞欲放的桃花簇拥着“我爱你”三个字,堪称艺术精品。可是,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平常见自己的姐姐就做过这样漂亮的鞋垫。一双又一双的鞋垫上不是我爱你,就是鸳鸯戏水,再不就是花花草草、藤藤蔓蔓,活灵活现的让我常常暗自感叹女孩子的手怎么就那么灵巧?
日子就像学校旁边清澈的菖卜河水,流啊流,转眼3年代课生涯就过去了……
小东去村小读书了,几乎见不着面。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当然也不甘愿做一辈子的代课老师。
86年的那个暑假我没有放松自己,一门心思准备着转正考试。可是,快开学的时候,却突然接到通知,不让我代课了。
我一下就懵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一刻,我只觉得菖卜河畔的天仿佛又塌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被人取代了。
世事炎凉,好多事情没有对错,也不需要理由。你无力去改变,就只能默默忍受。
一气之下我又走上了求学之路。在省城求学的日子里,我边打临工边支撑着学业,痛并快乐着自己的追求。毕业后,一句“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话拽着我随着汹涌的打工人流南下了广东。这一走,差不多20年没回过家。
那年下大雪,我从南国回老家了。铺天盖地的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边,似乎要把我回家的路都掩埋了。
还记得小玉吗?儿时的伙伴春生来看我,突然问。
哪个小玉?我茫然地望着春生。
你代课的时候送你鞋垫的那个小玉啊。春生摇头叹息着。
她怎么了?想起来了,小玉送我绣花鞋垫这事我当玩笑和春生说过。春生的表情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我又急迫地问了一句:小玉怎么了?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疯了。春生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的惋惜。你离家后,她白天黑夜地在村里那条机耕马路上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后来,后来就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小玉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当时,我穷得叮当响,我只想好好教书,好好考一个正式老师啊。我喃喃着,一颗心仿佛被锋利的针尖狠狠地扎了一下。
脑海里突然闪烁着小玉那双灼人的眼睛,只是,那眼神不再火辣炙热,而是盈满了哀怨,就像窗外那一朵朵结满幽怨的雪花……(作者:袁公达)
(注:本文插图均为湖南省邵阳市绥宁县水口乡风光)
(图片为本文作者)
本期作者简介:
袁公达,湖南省邵阳市绥宁县水口乡人,常年漂在广东。常忙里偷闲写点自己喜欢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