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骆驼祥子》(老舍的作品《骆驼祥子》原文)
美文:老舍《骆驼祥子》
北京,可能是每一个人都会向往的地方,但是在老北京还叫“北平”的时候,那里生活着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以拉车谋生,本文的主人公祥子就生活在那样的一个环境中。本章节会将老北京车夫的真实生活完全地展现在你面前,那是祥子生活的世界,也是整个悲剧人生开始的地方。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
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或者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即停车处)。或在宅门前一放,专门等坐快车的主儿。好的话,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如果运气不好,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就是拉八成新车的一派。人与车也算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是下午四点以后出车,拉到天亮以前)。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如果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地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吃用的花销。嚼,jiáo)。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像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事情以前,是个比较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
对于车夫而言,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
拉车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一年,二年,至少要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生活的艰辛和辛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赁人家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人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祥子从来都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仿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指拉车这一行)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做个好鬼似的。
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祥子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做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做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个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买、定的意思)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年轻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再来看看祥子的身材,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了。二十来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杀进腰,把腰部勒得细一些),好更显出他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按照常规的审美标准,祥子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外貌描写,表现出祥子年轻朝气、朴实的特征)。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北京方言。强劲结实;挺括舒展)的。
这么说来,祥子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伶俐是出于天才,他天生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祥子决定去拉车,于是就拉车去了。先赁了辆破车,他要先练练腿。第一天没拉着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因为他的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瓠子(葫芦科的一种植物。瓠,hù)似的,再也抬不起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祥子积极向上的心态)。过不了这一关,他就不能放胆地去跑。
等到腿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悉,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
这样不到两三个星期的工夫,祥子就把周围混熟悉了,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像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
祥子当然绝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得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下,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但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于是祥子换了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像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糊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
但是祥子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个决心谁也无法阻挡。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他想好了,第一步他应当去找固定的雇主拉包车。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即是人。这里是指包车的主人),平均一月有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接近的意思)多了。他不吃烟(方言。吸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léizhuì,不必要的,麻烦的意思),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固执、朴实的心理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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