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百问与红楼百问(红楼问答)

《红楼百问》之三一零

贾家究竟欠了多少人命？

送走薛蟠，香菱搬进大观园，正欲去拜望各位姑娘，平儿走来，向薛宝钗讨要治棒疮的丸药，说是贾琏让贾赦打伤了，卧床不起。至于挨打的原因，是因为贾赦看上了一位外号叫石呆子的穷酸之士手中的二十把扇子，让贾琏去买，人家说什么不卖，后来贾雨村知道，把这石呆子抓进衙门，诬他拖欠官银，将那二十把扇子抄了，送了来。贾赦得意，问贾琏人家怎么能弄得来，贾琏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便打。

第四十五回，作者将林、薛的矛盾做一收束，让两人融洽无间，第四十五回以后，作者要写贾家其他事情，起手就写了贾赦的两件事，一件是讨要鸳鸯做妾，遭到贾母严斥。另一件就是这个石呆子事件，强索扇子成功。头一件是正写，原原委委，一一道来，使人历历如见。第二件是侧写，通过平儿的口中述出，让人知其大概。这位贾赦，在四十五回之前没有正经露过面，人们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作者只通过这两件事，就使读者彻底了解了这个人。这是一个既愚且贪的人，愚且不论，光说这个贪。《孟子》中有这样的记载，齐宣王对孟子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孟子对曰：“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齐宣王又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对曰：“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这个意思是说，大王好货不怕，要能与百姓共同富裕起来，实行仁政有什么困难呢？大王好色也不可怕，只要让天下百姓都能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实行仁政又有什么困难呢？看起来人之贪欲无非两种，一是好货，一是好色，儒家并不否认这种贪欲，关键是要把这种贪欲广而大之，与民同享，就是仁政，反之，自己独占，便成罪恶。贾赦的这个贪，与齐宣王一样，一是好货，一是好色，而且恰恰是自己独占的意思，这就是罪恶。

雪芹祖上身隶内务府，既是奴隶也是高官，对于这类人如何倚权仗势，胡作非为，自然耳熟能详，而且深恶痛绝之，因此写起来毫不手软，于不动声色之中写出种种罪恶，无异血泪控诉。仅就四十八回以前描写，贾府之人就已经欠下多条人命。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因为贪图三千两白银，害死了两个年轻人。因为贾瑞向她调情，害死了贾瑞。因为鲍二家的与贾琏私通，一顿大闹，害得鲍二家的上吊身亡。这已经是四条人命。

王夫人怒打金钏，导致金钏投井而亡，欠下了一条人命。

如果我们把薛家也算做贾府之人，那么为抢香菱打死的那个冯渊也是一条人命。

这一次贾赦强抢扇子，那位石呆子的命运如何？据续书第一百零七回介绍，他因此次事件导致疯傻，亦是上吊身亡。虽续书已非雪芹原笔，但据常情推理，爱扇子如性命的石呆子经了此次事件，自然凶多吉少，不是疯傻，就是身亡，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就又是一条人命。

再加上贾宝玉勾引忠顺王府的棋官儿，导致王府找上门来要人，也是一个不小的事件。

在第四十八回以前，贾府之人在一片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之中，就已经欠下七条人命。

在历代王朝中，清朝的内务府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机构。清兵入关之后，鉴于明代宦官专权的流弊，宫中事务不用宦官，把正白、镶白、正黄这三个所谓“天子自将”的上三旗中的奴隶组织起来，成立内务府，统管宫中事务。这些奴隶一方面是皇帝的奴才，一方面又是各级官员，把揽要津，飞扬跋扈，十分了得。比如曹雪芹的曾祖曹玺、祖父曹寅及其父辈就曾经长期担任江宁织造，是一个正四品的官员，而且负有担任皇帝耳目，监视江南宦情与民情的特殊任务，地方督抚都害怕他们。像这样的内务府人家，大抵都与皇室有着特殊关系，属于皇帝心腹，因此得意之时，自然比一般的满汉官员厉害得多。但是他们仍然是奴隶，是皇上的亲奴，皇上对于他们的处置也很随便，很平常的一个小小错误，就可能抄你的家。有时没有什么错误，就因为你太富了，也可能把你的家给抄了。反正你是奴才，怎么处置都有理，就像贾府之中处置家下奴才一样。因了这种特殊的地位，内务府人家很少有世代巨族，大抵是暴起暴落，命运无常。清代北京有一句口号说是“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内务府”，就是说的这种人的命运。

曹雪芹出身内务府人家，他写的也是内务府人家，这通过笼罩全书的那种世事无常，百年一梦的悲观情调，就可看出。他是在写这种人家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的过程。贾赦强夺扇子，就是走向毁灭的重要一步。他们如此胡作非为，迟早要遭到惩处，灭亡是早晚的事情。许多红学家挖空心思论证书中贾家与皇朝的关系，论证贾家的覆灭与朝廷的争斗有关系，说白了就是以曹家的史实来比对书中贾家之事，与雍正王朝初期的宫廷斗争联系起来。我说曹雪芹怎么会那样傻，他家明明因为雍正朝的宫廷斗争倒了霉，他就来写书中贾家也是因为宫廷斗争倒了霉？那不是找死吗？实际上曹雪芹是在写这种内务府人家由于自身胡作非为导致毁灭的过程，根本与宫廷无涉。其本意在于通过这个过程的描写，揭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揭示人性在这个过程中遭到的扭曲与摧残，揭示一种旧的生活理念的无可救药，从而提倡一种崭新的生活理念，生存状态。这样一种高瞻远瞩的站位，比起那些红学家盯准一个王朝的宫廷之争的小心计，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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