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县城的煤矿野蛮时代,终于落幕了,煤矿越来越少
一个小县城的煤矿野蛮时代,终于落幕了
2015年秋,乔老二在熊老板煤矿投资的非法矿井发生了重大安全事故,死了9个人。乔老二和熊老板被接连逮捕、异地审查。熊老板供出给彭副局长多次行贿,彭副局长被抓后,又供出技术服务中心刘科长私设小金库,每年都会给他们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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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煤炭行业的“黄金十年”里,我们县的煤炭企业一枝独大,县财政大部分靠其支撑。煤炭不仅直接带动了水陆交通运输和饮食娱乐行业的兴旺,也间接带动了其它行业的发展——当时我们这个国家级内陆贫困县,出去办事、接待客人,敬烟都是中华烟,差了的别人都不接,自己也觉得没面子。
“煤老板”当时就是我们这里有钱人的代称,让普通老百姓羡慕嫉妒恨,他们个个财大气粗,大多数人暴富之后为人行事都很高调,吃喝嫖赌不说,很多做法也确实如当年流传的段子——比如我们县的谭老板去购房时,看见售房小姐端庄漂亮、温柔善谈,最终连房带人一起拿下,让售房小姐做了自己的儿媳妇。更有甚者胆大包天,对阻挠他们非法获利的当地政府部门,直接带着炸药上门威胁,雇凶殴打公职人员,聚众斗殴争利益是常事。
我们老板也算其中一员。我们企业当时在县里公认规模最大,除了主营煤炭外,还有船务、建筑、房地产、商场等业务。老板最初也是公务员下海,从商后对担任社会职务并不热心,“兼任”的不少头衔,多是政府领导动员才“上任”的。自从集团公司迁到市里,他就很少回县城,很多社会活动,都由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代劳。
2007年,我们县煤炭协会进行换届选举之前,接到上级要求:所有民间行业协会一律更名为“商会”,由工商联负责管理。每到换届选举,很多人都争着想当会长,想成煤老板中的“老大”。谭老板和我们老板交情好,他热切鼓动我们老板说:“我们‘老煤矿’都支持你去做会长,你人品威望高、企业规模大,会长非你莫属。那些‘新煤矿’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做事嫩了点,没有那个能力。”
我们这里把经营煤矿10年以上的老板叫“老煤矿人”,10年以下的则称“新煤矿人”。谭老板这么一划分阵营,就把我们老板说动了。我们老板认为拿下会长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但嘴上还是很谦逊地说“我试试看”。我知道,以老板的性格,言出必行。果然,谭老板一走,老板就吩咐我说:“你去给(县工商联的)费主席说说,我想竞选煤炭商会会长。”
我遵命去找了费主席递话,费主席对我们老板的想法很是高兴——我们老板是挂衔的“县工商联副主席”,去当煤炭商会会长,级别相当。过去,煤炭协会仗着自己在县财政里的地位,从没正眼瞧过工商联,只听主管业务的煤管局的话。费主席给协会布置的工作,要么完成得拖拖拉拉,要么干脆置之不理。费主席对煤炭协会的工作十分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毕竟,民间组织,结构松散,会长也不是政府任命,订立的职责义务形同虚设。
虽然费主席对煤管局鞭长莫及,但他自己也是政协副主席兼工商联主席,为官多年,自有办法,他先找了县常委之一的政协主席将我们老板的想法做了汇报,又找主管煤炭的副县长说了这事。与此同时,我们老板也主动去找了煤管局李局长及主管业务的彭副局长搞了“疏通”。
但竞选会长这事远没有我们老板想象的那么简单——抛开那些来蹭风头的煤老板,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我们县煤炭行业的后起之秀熊老板。熊老板年龄比我们老板小点,算典型的“新煤矿人”,在进入煤矿行业之前并不出名,除了煤矿,他还在县城开了家旅馆,有3层楼。
大家都不知道熊老板确切的发迹史,估计也是像我们这里很多煤老板一样,从搞非法煤矿起家,挣了钱就买了有证煤矿——但大家都知道,他跟本地黑道沾边。
就在前一年,他女儿驾车和朋友去乡下游玩时被一辆高档小车挡了路。车里无人,也没留任何联系方式,熊小姐狂按了一通喇叭,见还是没人前来挪车,一气之下便一脚油门撞开小车,扬长而去。
偏偏也巧了,挡路的小车是我们县一个建筑老板的儿子的,听说当时是车子点不了火,人下车找修理工去了。车被撞了后,这位公子带人在县城里寻了两天,看到了驾车的熊小姐,便强行拦停,将人从车里拽出来后,把熊小姐的座驾掀翻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
熊小姐丢了面子,岂能服气,便叫来了我们县的黑道大哥乔老二。建筑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喊来另一位黑道人物刀疤子。双方聚众,拖刀带棍,准备一决高下。大街交通中断,有人打了110,警察赶过来把双方当事人都抓去了派出所。
熊老板和那个搞建筑的老板得到消息后赶紧过去协商,总算平息了事端。双方受损的车辆,保险公司买了单,警方也没处罚公子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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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时,我们县煤炭行业里“新煤矿人”占了七成,熊老板在这群人里竞选煤炭商会会长的呼声最高,他也在下面不断运作,请客吃饭拉关系,真要竞选,恐怕占绝对优势。
见我们老板和熊老板对竞选都势在必得、互不相让,煤管局的李局长和彭副局长商量后,便把我们老板叫去谈话。
李局长开门见山对我们老板说:“你是真的想当会长?如果你真有时间,我们就让你当。”
彭副局长随后也接过话茬:“我们县目前正面临着关闭有证小煤矿的任务,煤炭商会必须要配合着做很多工作。你人在市里,能亲力亲为、具体实施吗?”
不等我们老板表态,李局长又严肃补充道:“你认真斟酌斟酌,我们今天好定夺。”
以前县里关闭非法煤矿就足够令人头疼不已,关闭有证小煤矿,更是难上加难。2005年,市里给我们县下达了“3年内关闭30个有证小煤矿”的指标任务,责令县里整体把关落实,具体执行交给县煤管局。但两年过去了,煤管局一个指标都没有完成。原因很简单,煤炭牵涉利益太多——前几年,不少公职人员停薪留职投身其中,后来下政策明令禁止,有的人“明退暗不退”,有的人悄悄参股——所以关停工作刚一开始,打招呼的、上门说情的、送礼物红包的人便络绎不绝。
那些年,我们这里的涉煤产业乡镇深受滥采之害,很多村民屡次写举报信向中央、省市级相关部门反映,还有人成了长期上访户。见我们县煤管局迟迟啃不下硬骨头,市里就有意见了,硬性通知:必须按规定时间无条件完成,否则将问责县领导,该降级的降级、该调离的调离。
老板当然清楚小煤矿们关不了的原因,他当初受谭老板鼓动,其实并没认真考虑过做了会长后将要面临的工作。他本以为,当选了会长,商会有专职秘书长和办事员负责处理日常事务,遇到了大事他遥控指挥拍板就好,实在不行,就叫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去处理,就像我代替他行使工商联副主席的职务一样。
但两位局长的话点醒了我们老板,他仔细一斟酌,立刻明白自己想得简单了,于是当机立断对两个局长说:“我支持两位领导的工作,我退出。”
就这样,熊老板如愿坐上了煤炭商会会长的位置。我们老板和谭老板等10个人被选为副会长,还有30人被选为理事,秘书长还是由退休的原县经委刘副主任担任,办事员则是一个退休的原煤管局科长。换届大会开得很隆重,县主管领导,煤管局、工商联、国土局等领导都出席了会议,讲了话。
当时煤炭和采石均属矿山行业,最初被纳入同一商会。但我们县大大小小的有证煤矿有百多家,而采石矿山只有十几家,于是,煤炭商会就上书县工商联,把采石移出了组织。
熊老板把自己的旅馆停办了,楼里楼外进行了改装,把一楼整体出租给别人开了超市,二楼辟了一间屋子作煤炭商会办公室(收租金),还出租了两间小屋作了“煤炭技术服务中心”,其余房间就是熊老板公司的办公室及会议室,三楼则全部是隔成单间,搞成了一个个品茗会友的高档“茶室”,天台上还违规搭建了一个员工食堂。
熊老板做了会长没多久,在费主席提议下,就被增选为县工商联副主席——这样,工商联和煤炭商会的上下级关系理顺了,费主席布置的任务,熊老板都积极响应。我曾在工商联的会议上试探过熊老板的态度:“熊老板,您知道我们老板常在市里,他的工作只有我来代表了,还请您不要介意。”我以为他会像很多土豪一样的嚣张,没想回答得还挺低调:“没事,你们有人来,就是支持我的工作。我工作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包容,或直接指出来。”
眼看关停有证小煤矿的事不能再敷衍了事,县里领导们背水一战,专门成立了由工商、国土、煤管、煤炭商会和有关涉煤乡镇等人员组成的工作组,去搞得好的地方学习经验。
商会这边是熊老板和刘秘书去的,考察回来后,熊老板召集所有副会长开会,讲了邻县的工作方法,再对标到我们县,提出了3个关闭标准:一是年产1万吨(含1万吨)以下,二是资源枯竭,三是出过较大的安全事故。
县里提出,在一定时间内,由产煤乡镇分别上报摸底列表给工作组,工作组研究后,再具体确定关闭哪些小煤矿,同时,财政将给予关闭煤矿200万元补偿。这其中,煤炭商会的工作就是协调处理煤矿内部矛盾和公示关闭煤矿名单,并负责落实和上报补贴金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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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后,我们县所有国营和集体煤矿,也像其他不景气的国企和集体企业一样,实行了关停转售,全部卖给了私人。
煤老板们对地下的煤炭恨不得一年采完都变成钱了才放心。除了合法井口,还有很多煤矿允许私人在其核准的井田面积内投资非法井口——投资人要给煤矿抵押一笔风险保证金,煤矿则按生产的数量收取费用。
非法井口的一切行为,煤矿都不过问,被查到了投资人自己负责——反正当时我们这里非法小煤矿比有证煤矿多,管理部门查小煤矿都忙不过来,哪儿有时间查这些?更何况,投资非法井口的人,大多和管理部门关系紧密,甚至还有管理人员参与其中。所以每当有检查,得到消息的非法井口都会提前把简易公路堵住让执法车上不来,或把井口伪装起来。
正是由于煤炭税收和销售差口太大,后来税收进行了改革——销煤企业先要在税务局购买煤炭销售(发)票,购煤人要凭煤炭销售票,才能将煤炭运输、进入市场。我们县运煤车必经的公路上,煤管局都设有检查关卡,以防止偷运煤炭。
“沈大侠”是我在国企工作时的同事,下岗后,他的表哥、煤管局的刘科长把他弄到了检查站打工,几年里,小房子换成了大房子,还买了一辆摩托车“方便工作”。我知道他是私放无销售票和超载的运煤车发的不义之财——购煤人若不要发票,一吨煤能便宜几十块钱,一车煤十多吨,司机就拿出赚差价里的一部分钱去打通关卡;购煤人若要票,就在货车核准的吨数上拼命超载,关卡白天正规放行,夜晚收钱后车轮滚滚。
被我戳破的沈大侠就呵呵笑:“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咱有关系怕什么呢?况且都这么干。”
“你表哥不是调到了煤炭技术服务中心当主任了吗?”
这个位于熊老板旅馆里的“煤炭技术服务中心”,负责审查全县煤矿的“改扩建”初设方案,工作人员由几个从煤矿下岗或退休的技术员组成。在煤管局“罩着”的几个下辖机构,他们服务最差,收费最高,资质最低,比省市一二级资质的煤炭勘探院都傲慢。
此前,沈大侠的表嫂以保险公司的代理名义,给我们县所有煤矿保过工伤安全险。她到我们公司时,是丈夫刘科长亲自陪着来找的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自然只能“热情”照办。沈大侠的表嫂在保险公司拿着高工资,每一笔业务都有不菲的提成。后来独生女儿出嫁时,她不辞辛劳,挨个上门把全县煤老板请了一遍(变相索要贺礼)。那场大操大办的婚礼在本地群众中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刘科长被上级点名批评、挨了处分,才被调到服务中心。随后,保险公司认为沈大侠的表嫂无法履行职责,终止了她的代理名义,将代理人改成煤管局李局长的妹妹了。
“没有他也一样,我们自己建立了‘关系’,连(煤管)局里的司机我们都送过手机,他们出车来我们这里(检查),他就会给我们发暗语,逢年过节,我们都要给管我们的人送礼。”沈大侠满不在乎地说。
我知道,煤管局的稽查队也经常深更半夜出动,但只要他们一出来,公路运煤车就少了,查到的也大多有手续。如果查到没有手续的,运煤车要罚款,放行的检查人员不管是谁介绍来的,立马辞退,永不再用,反正后面马上就有凭关系来的新临时工顶上。沈大侠说,一个检查站每班3个人,关系好时大家匀着干,关系不好就各干各的。为了多放行多捞钱,他们看见车来,争先恐后地和司机“交易”,为抢先机,他有时还骑摩托跑到了煤矿门口拦车——那时没有监控,后来有监控也有办法,只是打点的人多些。
“你把你们矿‘拉黑煤’的(司机)帮介绍些,来了直接和我联系,像熊老板的煤矿,我们就配合得很好。到时来的(司机)多,我可以给你分成,少的话,我就只有请你喝酒了。”沈大侠从北边的检查站调到了我们煤矿所在的东边检查站后,跟我如是说。
为了不惹小鬼,我只给了他两个矿上负责人的电话。一年后,沈大侠“撞鬼”被辞退了,他对我抱怨道:“熊老板那边煤矿老板能量大,我们极少失手,这边煤矿老板舍不得花钱通关系,我们接连翻了船。”
自此,他买了一辆货车,加入了乔老二的车队,专门运黑煤。
4
乔老二是我们县黑道老大,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全家都不走正道。
乔家老爹嗜赌成性,盗古墓、贩卖妇女的勾当都干过。80年代,他在城郊住家户少、过往行人多的大路旁搭个草棚子,外面摆些古玩文物,里面就搞赌博。后来老乔赌到把自家屋子输掉,连自己老婆都被骗出去卖了,父子几个还住过几年桥洞。最终,被劳改多次的老乔,因为“出老千”跟人斗殴,打伤人后被判了无期,病死在大牢里。
乔家兄弟个个长得五大三粗。乔老大和我是同学,小学毕业后就步了他爹的后尘。他小时偷鸡摸狗,大了就结伙打架和抢劫,平时随身带着火药枪,多次被劳改劳教。可每次出来,麾下就会新增不少“两劳”人员,在黑道上的名声也是水涨船高。他帮人打架,放高利贷,骗年轻小姑娘说去广东打工,实则轮奸后送去夜总会强迫卖淫。
有一次,我和朋友在大排档吃饭,看见乔老大、乔老二带着手下也在此,正高声喧哗着猜拳行令。乔老大见着我,就过来先敬了一杯酒,又招呼手下们都过来,再斟了一杯酒对着我,朝着手下们说:“这我同学,县里最大那个XX集团的主任,弟兄们,今后路上碰到我同学,要恭恭敬敬叫大哥,知道吗?”
我也回敬了一杯——我虽与他们不是同道之人,但为了生存,必须得与之周旋。
扬脖灌下酒后,乔老大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以后碰到公安解决不了的难事,尽管开口,对朋友咱是两肋插刀,不怕掉脑壳!”
虽然乔老大口气很大,但实际上乔家兄弟的主心骨是乔老二。与大哥的好勇斗狠不同,乔老二为人阴险狡诈,对他有利的人都摆笑脸、敬好烟。初中毕业后他就开始跟着大哥混,开夜总会,开赌场。帮熊老板收了几次账后,关系混熟了,他就顺势组织了一个车队,垄断了熊老板煤矿及周边煤矿的煤炭运输。司机要想拉煤,就得先给他缴“管理费”。当地不服的村民,就会遭到毒打,熊老板有了社会纠纷,也都是他出面解决。
有了钱,乔老二在熊老板的煤矿里也投资了两个非法井口,在县城开了酒店。再干犯法的事,他就不亲自出面了,只负责暗中策划,幕后指挥。派手下打架斗殴时,他也很注重规避法律风险,把别人打了,通通关系,基本上都能被定性为互殴。
我们公司招待多,乔老二来找我们“多照顾生意”。我怕那是黑窝子,不安全,他正色辩解道:“哥,咱是手续齐全的正规营生,遵纪守法着呢。你在我这里消费,黑白两道,两层保护,出了麻烦,我负全责,不信我给你写个承诺。”说完,主动和我们签了先消费后派人来单位结账的协议。
乔老二的企业分合法和非法两类——合法的酒店、夜总会,对外营业,请的都是职业经理;非法赌场、会所等都是心腹手下管理。平时,他还积极参加公益慈善活动,资助贫困学生,救济受灾群众,会请记者大张旗鼓地宣传报道,自诩为我们县的“陈光标”。除此之外,他还广交政商人员,建立人脉网络,把业务不断拓展到建筑、装修等领域。
几年后,乔老大染上毒瘾,在外地酒店吸毒过量死了,听说是被“黑吃黑”的。看在乔老二的面子上,我以同学身份去了奠场,人山人海,几百米的挽联花圈上,写的都是什么“英年早逝”、“江湖英雄”、“人中豪杰”,除了“社会人士”,还有不少以个人名义参加的单位领导。
乔家老三初中没毕业就借着头上两个哥哥的名声,急火火地在社会上拉了一帮小混混,打打杀杀,称霸一方。在乔老二资助下,他开了旱冰场、咖啡厅、台球室,天天梳着个大背头,戴着墨镜,叼着烟斗,几个护身保镖均身穿黑西装,打着相同颜色的领带,招摇过市。
他溜冰、吸K粉,爱赌、爱成熟的女人。我邻居的独生女儿,一个中学生,成绩很好,不知为何迷上了他,不管父母如何声泪俱下地苦劝,书就是不读了,日夜和乔老三厮混在一起。
她父母请我去劝她,我找到乔老三,让他放邻居女孩回去读书。乔老三慢条斯理地吐了口烟,语气傲慢地说:“像咱这种高富帅,有大批自愿送上门来的妹妹,从小学生到中年女人都有,她们跟着我吃香喝辣,快活人生,你看她们想回不?”
他给我叫来了邻居的女儿,我把她喊到一边,说明来意。没成想,女孩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叔,我就是喜欢这种生活,刺激、豪爽。”
我说:“你这哪是正常人过的生活?”
她依旧执拗:“我不管正不正常,自己喜欢就该追逐,这样的人生才精彩。”
看着她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样子,我替她惋惜,也无可奈何。
乔老三也跟他二哥一样,会把手伸到本地的煤炭行业。我们南边一个小煤矿,老板姓屈,与相邻的非法煤矿发生了矛盾,挨了打,就出钱请乔老三他们去报仇。对面也不是善类,请了刀疤子的一个结拜兄弟。
乔老三带着几十个兄弟耀武扬威地找到那个非法煤矿的老板,三句话不和就亮出砍刀钢管开打。结果人家一下出来百多人,拿着锄头扁担。小混混们落荒而逃,对面的人就专追着乔老三打。等乔老二闻风赶到时,乔老三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动弹不得,抢救过来后人半瘫了,出门只能靠轮椅,时常被人用担架抬着去处理江湖纷争。
见弟弟被打残,乔老二报了警,那个非法煤矿的老板无钱赔偿,被判了重刑。乔老二又找到屈老板,威逼他给200万赔偿。屈老板煤矿小,利润薄,但也不敢违抗,东拼西凑给了乔老二100万,欠了100万,说分3年还清。
乔老二知道这次械斗是刀疤子的兄弟暗中领的头,对刀疤子恨之入骨。刀疤子早年在广东打工,主要是替人收账、看场子、帮人打架,脸上被人砍过一刀。此人回乡后,纠集社会闲散人员,在南边帮有关部门收取车辆管理费,捉拿非法营运、超载、黑车,并进行处罚,垄断了南边的公路运输。同时也帮人暴力摆平纠纷,欺行霸市,在南边影响越来越大,势力范围伸向了北边,多次挑衅乔老二的非法生意,妄想从中分一杯羹。
最后,刀疤子在与情人洗鸳鸯浴时,煤气中毒,双双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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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煤矿摸底结束后,熊老板根据工作组的通知,又召开了商会副会长会议,通报了关闭30家煤矿名单,问大家有无意见。
副会长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商会走过场将名单公示了1个月后,上报工作组,实施先关闭后补偿。为了鼓励煤矿关闭,商会对主动关闭的前3名,另奖10万元。
我们县煤炭资源大都集中在东北部,南边的煤层薄,很多煤矿的煤层只有尺多厚,矿工要跪着或趴着挖。这些煤矿产量有限,产出的煤主要是供应当地农村。所以这次关停,南边只关了5个小煤矿,剩下的25个煤矿都在东北部。这边有煤老板不想关矿,便四处花钱活动。
屈老板的小煤矿本不在此次关闭之列,但事情过去3年了,他也只补了20万给乔老二。乔老二想趁这次机会,把弟弟的赔偿款结清,于是就找熊老板——他想替屈老板做主把煤矿关了,占去一个关停指标,这样可以给东北边一家原本计划关闭的小煤矿留个活口,让其补给屈老板一笔“转让费”。
乔老二给熊老板说,他已经和出钱多的齐老板谈妥了,请熊老板以会长的身份,帮着运作一下。既然是熟人相求,熊老板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了。
熊老板找到彭副局长(他是工作组常务副主任)说,屈老板的煤矿资源枯竭,特别是瓦斯超标,大巷顶板陈旧,又无钱维护,现申请自愿关闭,把不关闭指标让给北边管理好、资源好的齐老板煤矿。
彭副局长并没有深究,工作组就同意了。
屈老板在乔老二威迫下也只有屈服,跟齐老板在商会自愿签订了指标转让协议。屈老板拿着150万转让支票刚走出商会大门,等在外面的乔老三的手下就把他挟持到车上,夺了他的手机。他们把屈老板运到乡下的一个屋子里,扔给他一张协议,要他签字给钱走人。协议上,他欠的钱经过高息利滚利,150万都不够赔偿。
怕受折磨的屈老板无奈签字,后来拿了政府的补偿款后迅速远遁他乡。屈老板小煤矿关了后,周边农村没有了生活用煤,就去盗伐国有林木烧饭取暖。当地政府没办法,就提供优惠条件,多开煤气罐店。
很快,乔老二就把这个人情还给了熊老板。
熊老板在旅馆三楼按照星级酒店标准装修的茶室,每间都设有牌桌,生意特别好,政商界人士都爱去打牌娱乐。收费标准,下午到傍晚500元,傍晚到半夜也如此。下午连续打到半夜,优惠200元,还提供精美简餐。10个房间满打满算,年收入就有300多万。
熊老板非常自负地对我们说:“咱这个地方安全可靠,就是严打赌博卖淫时期,也从没来人查过。该打点的,都打点了,你们放心玩。”
可他还是栽了。
市里开展了严厉打击赌博嫖娼的专项整治行动,跨区、县、辖区进行,熊老板的场子被市里下来突袭的警察逮到了。
熊老板倒是不抽烟不打牌,当时刚好没在现场。但那时主管熊老板煤矿的副镇长慌不择路,从窗户跳了下去,万幸只摔断了腿。那一次,除了一众煤老板被罚款外,被一锅端的还有县里的环保科长、国土局副局长及多名公职人员,事后都受到了处分,有的免了职,有的降了级,有的调了岗位。
熊老板作为业主,本应受到严厉处罚,但乔老二找来一个手下帮他顶了包,那人主动去投案自首,说三楼茶室是他承包的。风声过后,熊老板交了一笔罚款,找人把他捞了出来。熊老板赔了参与赌博的众人一部分本金,对茶楼重新进行了装修,准备择机再次开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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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小煤矿工作进度缓慢,很多煤矿都陷入和员工的官司里——社保没交,矽肺病和其他工伤没处理,村民的财产损失没赔偿、员工补偿不合理,等等。
工作组对问题一个个进行了解决——全县煤矿过去都没缴社保金,有其历史原因,不予受理,其他因素,督促乡镇、社保、法院等主管部门加快处理,处理完一个补偿一个。
可按下葫芦又起来个瓢,补偿了的煤矿,又出现了股东纠纷、合伙经营分钱不均、债权债务没完结等问题,再次起诉到法院裁决。因为工作组是按照煤炭商会做的表补偿给煤矿,于是熊老板也被连带成了被告。
我们老板此时已经暗地里庆幸自己当初放弃煤炭商会会长的竞选了。
不过,按规定的小煤矿的关闭时间到了后,虽然官司不断,县里还是上报完成了关闭煤矿的任务。这次关闭小煤矿给煤老板们提了个醒,熊老板和彭副局长在大会小会上,多次告诉他们:“按照以后的政策预测,国家将对小煤矿逐步淘汰,要想生存,煤矿必须通过技术改造,扩大产能,打造规范化、标准化、科技化。”
过去煤管局也要求煤矿技改扩能,只有我们和熊老板等少数几个大矿照办了,其他人都怕麻烦和花钱。眼下迫于形势,别的煤老板们也开始对自家的矿大举进行技改,生产纷纷扩能到年产10万吨以上——这个吨数,是彭副局长打探到的今后不会关闭的标准。
地方政府对申请技改的煤矿也给予政策支持,帮助联系金融部门开绿灯融资。小煤矿要进行技改,资金至少要几千万。这一批暴富起来的煤老板,大多的钱都挥霍了,只凭手里有矿,心里不慌,有的去银行贷款,有的找社会集资,有的给高息借钱。但技改毕竟会影响正常的生产,煤老板们的收入就跟着减少了。
2012年,大热的煤炭市场陡然疲软,煤炭开始滞销。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只是暂时的,挺一挺就过去了。可没想到一年两年过去了,也没有回暖的迹象。
渐渐地,大部分煤老板挺不住了,有的关门歇业,有的跑路。债权人聚众找政府、上法院打官司。催账的、要债的、退集资的,天天四处搜寻不见踪影的煤老板们。有的煤老板被堵了大门、被软禁,甚至被绑架。
我一个朋友在齐老板矿里有集资,听说他回来了,带着人去敲门,没人应答,但里面偶尔有响动。大家就24小时轮流守着,守了半个月,齐老板半夜开了门,给两个守着的人退了钱,又跑了。
谭老板带着小三跑了,讨债人把煤矿起诉到法院。因为他女婿是挂名的法人,被限制高消费,成了老赖。他女婿去有关部门申诉,还把申诉书挂在工商联和煤炭商会的官网上,让大家帮着评理——几年前他和谭老板女儿结婚时,奢华的婚礼让众人倾慕,现在他像霜打了的茄子。
煤矿技改受阻,上面又接着出台了整合煤炭资源的文件。熊老板组织副会长和理事们进行宣传,结果很多煤老板都没亲自参会,有派人来的,也有没来人的,电话打过去,公司无人接听,打本人的手机,都是关机,再没有了过去济济一堂的张扬。
一如既往,商会给参会者提供了中华烟。这次烟消耗很快,空了的烟盒被接二连三地扔进垃圾桶,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彭副局长出席了会议,督促大家尽快落实整合。
熊老板问:“大家弄懂了文件精神没有?”
很多人摇头。
熊老板又问:“有没有吃透了文件的?”
我说:“这个文件,简单地讲,就是把市内不少于4个的煤矿企业整合起来,不分区县自愿组合,然后成立一个集团或公司统管。办理第一步,大家向煤管局写整合申请,拟和哪些煤矿自由整合在一起;第二步,去工商局予核新公司名称后,将要整合的各个煤矿基本情况、包括证照及矿井上下的图纸编成报告交主管部门审批。里面的细节,因时间有限,还需大家下去理解,到时我们可以在网上交流。”
其实说白了,这个文件把大家捆绑在一起,资产增大了,产能增加了,规模扩大了,还是为了规避以后小煤矿的关闭。于是大家都议论起来,对怎样组合注册、注册资金、股份等等都有疑问。开会的老板平时都没办过这些工商手续,今天派来的很多是出纳,还有些是守矿的员工。
“大企业人才多,我们先让他们来做样板,后面的跟着学。”彭副局长说。
于是,我们公司和两个大的煤企被选中了。我们整合起来简单,只是把集团下面几个煤矿弄一起,没在本县的,进行跨县组合,很快就完成了申请。别的煤矿跟谁整合或整合谁,瞻前顾后,谈好了的,又为谁当老大争论不休。煤炭商会和煤管局召集大家开了多次协调会,并专门请了工商局来指导。彭副局长要大家认清形势,抓紧完成此项工作。但进度还是没有好转,只有我们提交了正式审批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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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秋,乔老二在熊老板煤矿投资的非法矿井发生了重大安全事故,死了9个人。乔老二和熊老板被接连逮捕、异地审查。熊老板供出给彭副局长多次行贿,彭副局长被抓后,又供出技术服务中心刘科长私设小金库,每年都会给他们分钱。拔出萝卜带出泥,刘科长被抓后,供出给李局长也分了小金库的钱。李局长被抓,不仅承认了收钱,还交代了其他受贿人。乔老二供出了给公安管刑侦的副局长等人送过钱,副局长被抓,其他一些涉案人员,都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
2016年末,我们县根据市文件要求,对10万吨以下的小煤矿,实行了一刀切关闭。主要根据煤矿生产许可证上市里核准的年产量。我们这些完成了技改扩能的大煤矿,因煤炭销路不好,拖着没及时上报换证,在进行的资源整合也明确宣布作废,仅有4个大煤矿被保留。财政给了每个被关闭的煤矿几百万补偿金,让煤老板还了很多债务。
从此,我们县告别了煤炭时代,投入到建筑、房地产和旅游开发的热潮中。